眼前是一堆特殊的屍體,或者說,叫“屍塊”最為合適。解剖台上的東西加起來總共三公斤都不到,盡管經過了小心翼翼的清洗,但是,那股仿佛已經在人的鼻孔裏紮根的臭味兒卻還是久久無法散去,隻是比起現場來,要好了許多。章桐感覺自己的鼻子不會那麼疼了。
觀看這一堆擺在自己麵前的七零八落的證物是一件非常令人沮喪而且煩躁的工作。章桐仔細地辨認著手中的骨頭碎塊,盡管經過了化糞池裏的汙物的浸泡,但是,骨頭還是保持著堅硬的本質。回想起王亞楠在現場所介紹的案情,很大一部分遺骨可能已經找不到了,犯罪嫌疑人作案時據說是使用了硫酸來進行毀屍滅跡。而手上的這堆碎骨頭明顯是人骨,在顯微鏡底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骨頭橫切麵上人骨所特有的圈紋。但要辨別出它們各自屬於哪一部分,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努力了五個小時,才確認了兩塊額骨、一小塊恥骨、五塊小腿骨,僅此而已。章桐不由得感到有些懊喪。
她把目光又一次投向了自己手裏剩下的那些牙齒,牙齒是人身體上保留時間最長的組織。還好這幾顆牙齒都是很完整的,牙冠和牙根都存在,章桐努力抑製住內心油然而生的強烈的興奮感,把這幾顆幸存下來的牙齒分別提取了牙髓DNA。辦公桌上已經有了那三位死去的發廊妹的DNA樣本報告,那麼接下來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最終跟它們做比對,這樣下來很快就能夠證實這些屍骨的身份了。
章桐對剩下的一些疑似人類肌肉組織以及人類指甲的不明物體也做了取樣分析,越多線索,對於這個案子的順利結案幫助越大。
很快,DNA檢驗結果出來了,那十三顆牙齒其中的九顆分別屬於三個不同女性。剩下的四顆牙齒的DNA比對結果卻讓章桐大吃一驚,她再三查看著自己的DNA數據報告,並且又一次做了檢驗,結果卻還是和前麵所做的結果一致。章桐不敢再耽擱了,她回頭對身後正在仔細檢驗肌肉組織樣本的潘建說道:“馬上打電話到刑警隊,叫王亞楠趕緊過來!”
“你能確定化糞池裏隻有三具屍骨?”
王亞楠一臉的愕然:“沒錯,他們也承認了,被害的是三個年齡差不多的發廊小姐。”
章桐臉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那三組你所說的DNA我都已經配上了,但是,我在當中檢查出了第四組DNA樣本,男性,也就是說,化糞池裏的屍體很有可能是四具,而不是三具!”
“這不可能!”
章桐拿起自己辦公桌上的DNA檢驗報告單遞給了王亞楠:“我重複比對了檢材,沒有錯!”
“這上麵最後一組DNA就是你所說的第四組嗎?”
“對,是男性的。因為長期受到化糞池裏的細菌汙染,別的組織樣本已經沒有比對的價值了。有價值的隻有這幾顆還保留有完整的牙冠和牙根的人齒。”
“我們必須盡快確定這個人的身份!”
“這個應該沒有多大難度,”她重新在顯微鏡旁坐了下來,一邊查看那幾顆特殊的牙齒,一邊說道,“根據牙齒表麵的腐蝕程度,這幾顆牙齒應該是一到兩個月前出現在化糞池裏的,比那幾位女死者要早一些時間,而其中一顆臼齒還沒有發育完整,表明這牙齒的主人應該在十八至二十二歲之間。”
“有沒有可能這個人已經死了?”王亞楠突然問道。
“不排除這個懷疑,因為一般人的牙齒如果掉落到化糞池裏的話,應該是不完整的,尤其是在受到外力因素的影響之下,會出現斷裂的狀況。像這麼完整的牙齒,齒冠、牙根都在,明顯不是自然脫落的,和那幾顆女被害者的牙齒相對比,幾乎沒有外觀上的差距,所以,很有可能這牙齒的主人已經死了,他也是被拋屍在化糞池裏的,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是屍骨自然分解後脫落的牙齒,所以顯得比較完整。”
“我們該怎麼確定死者的身份,就這麼幾顆牙齒?”潘建疑惑地問道,“好像線索少了點兒。”
“看來最好查一查失蹤人口報案記錄。我記得小言他們那邊有個失蹤人口DNA數據庫,年初的時候破獲了好幾起拐賣兒童案,因為缺乏線索比對,耽誤了很多時間,所以他們組幹脆就申請專門建立了有關失蹤人口DNA信息的數據庫。隻要有報案的,他們一般都會把失蹤人口家屬所提供的DNA樣本數據輸入在裏麵。我去碰碰運氣!”說著,王亞楠拿起章桐方才遞給自己看的DNA數據報告,“我一有線索就會通知你的。”
“對了,亞楠,李曉楠的案子有進展嗎?”章桐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刻叫住了已經走出解剖室的王亞楠。
王亞楠伸手擋住了自己身後正要自動關上的大門,想了想,搖頭說道:“暫時沒有線索,我的人在跟進這個案子。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回到樓上辦公室,王亞楠把手中的DNA數據報告交給了助手,並且一再叮囑要盡快知道結果。助手離開後,王亞楠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椅上,心裏忍不住有些惱火,想想李曉楠的案子從案發至今,自己竟然一點兒線索都沒有,毫無頭緒。將近好幾個月的時間,連一點兒投毒的痕跡都查不到,以致每一次章桐在自己麵前問起這個案子的時候,都沒有辦法去正麵回答。難道,這個急診室的女醫生真的隻是死於意外?表麵看上去是這樣,可是,王亞楠的心裏卻總是疑慮重重。她下意識地搖搖頭,不會這麼巧的,或許自己可以從劉建南和顧曉娜的死著手,換個角度看看,顧曉娜已經被證實是他殺,那麼劉建南呢?顧曉娜臨死前一再聲稱她丈夫劉建南是被人害死的,想想那些病曆本上的疑問標記,還有李曉楠生前的護士徐貝貝所提供的那一長串死者的名單,劉建南就在那個名單上,王亞楠的心頓時揪緊了起來。
她迅速按下了內部通話按鈕:“王建,我們馬上去溫泉小區,我要再看一看顧曉娜的家,你帶上案發現場的照片,我們在地下停車場會合。”
半個小時後,王亞楠和王建兩人一前一後站在了死者生前居住的家門口。小區保安阿成則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他打開房門後,呈現在大家眼前的是一片空空蕩蕩的房間,由於這裏死過人,所以一時半會兒還轉賣不了,隻能就這麼空著,而顧曉娜和劉建南的親人在警方調查完後沒多久就已經把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搬空了。
“這屋子多久沒有人來了?”
阿成皺眉想了想:“已經過世的屋主人的妹妹來過一次,為的是把鑰匙交給我們保管,說有合適的買房人,就會帶人過來要鑰匙看房,時間大概是十四天前,那天是我值班。”
王亞楠點點頭,率先走進了房間。這是一套三室兩廳的居室,裝修考究,就像保安阿成先前所說的那樣,要不是這裏出過事,相信這種房子早就被人買走了。從顧曉娜的案子發生後至今,王亞楠已經來過這裏無數次,可以說把整個房間都翻了個底朝天,可是所掌握的線索卻依舊還是少得可憐。這一次,房間空空蕩蕩的,自己究竟該從哪裏著手呢?
王建把公文包裏的現場放大相片拿了出來,遞給了王亞楠。王亞楠看著手裏的相片,又看著自己眼前的房間位置,一一掃過去,她不由得鎖緊了雙眉。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完美無缺,沒有任何疑點。已經可以確定的是,顧曉娜是被人殺害的,但是她隻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家庭主婦,生活中沒有任何仇人,也從不與人結怨,親友關係也極其簡單,那麼,會是誰要她永遠閉嘴?難道真的是她知道了自己丈夫劉建南的死非同一般?想想她臨死前給章桐打的那個電話中所提到的要求,王亞楠心中的疑點更多了,她回頭向保安阿成問道:“根據派出所的報案記錄,顧曉娜的丈夫劉建南跳樓死亡的那一晚是你報的案,對嗎?”
阿成點點頭:“那晚是我值晚班,也是我第一個到達的現場,”說到這兒,他尷尬地笑了笑,“也可以說是我看著他跳樓的。”
“他的屍體是在哪個位置被發現的?”
阿成指了指側麵的衛生間:“就在衛生間窗台下麵的樓底水泥地麵上,我正奇怪跳樓幹嗎從衛生間跳,那個窗戶那麼小,陽台不是更加方便寬敞一點兒?”
聞聽此言,王亞楠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可是轉念一想,眼前這個矮個子保安所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死者為什麼偏偏要從衛生間的窗戶往下跳呢?眼前這個房間的衛生間結構設施決定了它的窗戶確實比一般的衛生間窗戶要大一些,這也是現在高檔小區的標誌之一,可是,死者劉建南的身體也是比較壯實的,要想利索地爬過這個窗戶再往下跳的話,正如保安所說的,有些讓人費解。而根據案情記錄,案發當晚,家裏就隻有死者劉建南一個人,顧曉娜去了自己娘家,那麼,為何她一再堅持自己的丈夫是死於他殺呢?僅僅隻是因為不願意去麵對自己丈夫拋下家庭而選擇自殺的殘酷結果嗎?
想到這兒,王亞楠走進了衛生間。她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窗戶,很平常的一扇鋁合金窗,八十厘米左右的寬度,一米二左右的高度,一個中等體形的男人絕對可以貓著腰鑽過去。可是,劉建南為什麼要選擇從這兒跳出去自殺呢?
突然,王亞楠的視線被地上的瓷磚給吸引住了,這是那種高檔的切割式歐式瓷磚,奶白色的底,淺黑色的線條完美地勾勒出了弧線形的外部輪廓,乍看上去,沒有什麼異樣,可是,瓷磚靠近浴缸一端有一些深色的汙漬,這汙漬顯得很刺眼。她皺了皺眉,彎下腰仔細查看了起來。
王建則在一邊詢問起了保安阿成:“你說那晚是你看到了劉建南跳樓,那你是否注意到當時四周有什麼異樣呢?”
阿成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皺眉想了半天,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沒辦法確定,因為當時都已經過了午夜了,我有點兒犯困,聽到死者跳樓的聲音後,我曾經無意間把手電筒朝上麵照了照。我那時還真的以為是哪個沒有公德心的人在深更半夜朝樓下扔垃圾呢。”
“接著呢?”
“我好像看見了一個黑影,但是……”
“但是什麼?你快說!”王建急了,他湊近了阿成。
“警察同誌,我真的沒有注意,因為那東西一閃就不見了,肯定是我眼花了!”阿成愁眉苦臉地辯解著。
“那……”王建正要繼續追問,卻被王亞楠打斷了話語。
“算了,別逼他了。”她邊說邊站了起來,從兜裏掏出手機,撥通了章桐的電話,“我是亞楠,你馬上過來,我可能發現了劉建南被害的現場。”
王亞楠死死地盯著章桐手中棉簽的變化,從最初的深褐色瞬間轉變為醒目的紫色,章桐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怎麼樣?是不是人血?”
章桐點點頭,把棉簽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試管裏,然後蓋上蓋子,放回了工具箱:“我還要回去做進一步的DNA比對,以確定是劉建南的血跡還是顧曉娜的血跡,但是,我在醫院見過顧曉娜的屍體,沒有外傷,所以,是劉建南的可能性比較大。”
王亞楠見章桐並沒有站起身,相反從工具箱的底部拿出了一把小巧玲瓏卻異常鋒利的小鏟子,轉身就要往濺有汙漬的瓷磚敲下去。
“你這是想幹什麼?”一邊站著的保安阿成急了,上前一步緊張地問道,“搞壞了我沒有辦法向屋主交代的!”
“這種瓷磚有一定的弧度,所以,我想撬開上麵這幾塊瓷磚,看看是否下麵有血跡存在。”章桐看著王亞楠,手裏的小鏟子停留在半空中。
王亞楠點點頭:“沒事,你幹吧!以前一直沒有懷疑到劉建南的死是否異常,現在既然有那麼多疑點的存在,我們警方重新介入調查起來是有根據的。”
話音剛落,清脆的撞擊聲就在小小的衛生間裏響了起來,劈劈啪啪幾聲後,幾塊瓷磚頓時麵目全非。看看差不多了,章桐放下了手中的小鏟子,然後輕輕挪開瓷磚碎塊,眼前的景象頓時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瓷磚下滿是幹涸的血漬!
王亞楠果斷地決定,把衛生間中所有的地麵瓷磚全都撬開。結果是可怕的,因為靠近浴缸的那一塊大約有一平方米的地方,幾乎被幹涸的血漬給完全掩蓋住了。
“看來,有人對衛生間地麵進行了細致的清理,他不想讓我們懷疑到什麼。”王亞楠神情嚴肅地說道。
“沒錯,他卻百密一疏,偏偏忘記了這裏的瓷磚磚麵是有弧度的,血跡會往下滲漏!”章桐微微苦笑,“沒想到中看不中用的瓷磚這一次卻幫了我們的大忙。”
“這麼多血跡,不包括那些已經被清理的,小桐,你說,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情?”
章桐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血跡被證明是劉建南的,那麼,正如顧曉娜所說,劉建南是被人殺害的。可是,亞楠,李曉楠的病曆記錄中,劉建南從樓上摔下去後,還是活著的,可見,對方並沒有直接要他的命,除非……”
“除非什麼?”王亞楠緊張地追問道。
“我回去查了才知道,我先走,我們一會兒局裏見!”
王亞楠點點頭,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章桐從沒有這麼心慌過,隱約之間,她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向著一種莫名的危險逼近,可是,自己卻又不能夠放棄。
一路上無話,從現場勘查車上下來後,章桐頭也不回地徑直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推開辦公室的大門,她把手中的工具箱往地上一放,然後迅速打開抽屜,找到那一份自己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病曆彙總,十八個病人的病曆都在上麵,標注得非常詳細,細心的李曉楠甚至在每頁病曆的下麵都標注上了在哪個部位發現了奇異的傷口。章桐擰亮了辦公桌上的台燈,把桌麵上堆得淩亂不堪的文件和紙張推到一邊,然後撕下一張A4紙,拿過一邊的紅藍鉛筆,在白紙上麵快速地畫上了一張人體結構草圖,然後根據李曉楠所提到的傷口位置,一個一個地注明每個病人相對應的器官位置,旁邊再記上死亡時間。
令人窒息的十多分鍾過去了,章桐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個病例的登記,她長長地噓了口氣,不知不覺中已是滿頭大汗。她沒有做絲毫停留,很快又在牆角的檔案櫃裏找出了劉建南的屍檢報告。由於劉建南的屍檢是家屬自願要求的,所以章桐不需要把報告遞交給刑警隊。
屍檢相片很詳細地記錄了劉建南體內所摘除的器官名稱和所處的位置。
“難道這些人都被摘除了不同的器官?”章桐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驚人的念頭,隨即她又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可是,事實就擺在自己麵前,每個名字的後麵都對應著一個重要的人體器官。章桐自己就是學醫出身,她完全清楚現在移植人體器官的重要性,一方麵是嚴重缺乏人體器官供體,另一方麵是難以計數的渴望得到供體來救命的病人。差距如此之大,讓人難以相信!想到這兒,章桐不由得渾身冒出一陣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