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不該活著(1 / 3)

1.

快到中午的時候,童小川興衝衝地衝進法醫解剖室,一言不發,隻是激動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主任,童隊是不是吃錯藥了?”顧瑜小聲嘀咕。

章桐搖搖頭:“但凡能夠刺激到人類大腦中樞神經係統的藥物反應狀況都不是這樣的,我看他應該是聽到什麼好消息了吧,一時之間自我消化不了才會這樣,以前我聽李醫生說過這種狀況,叫什麼‘輕度精神PTSD’,不用吃藥,很快就會恢複正常的。”

顧瑜點點頭:“原來如此。”

章桐手裏拿著解剖刀停在半空中,想了想,還是把刀放回了托盤:“童隊,有什麼你就說吧,憋心裏不好。”

“萬幸,真是萬幸啊!”童小川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聲音沙啞,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我那負責看護病人的年輕下屬,不是深三度燒傷。我剛從醫院回來,那燒傷科的老教授說,嚴格意義上來講是淺二度和深二度之間,完全可以恢複,臉上不會留下疤痕。要知道那小夥子還沒談過戀愛呢,我昨天都擔心死了,在手術室外待到現在,要真是深三度的話,我真的無法原諒自己了……”

仔細看去,童小川的眼中竟然含著淚花,聲音還微微發顫。顧瑜剛想開口,章桐便伸手攔住了她,示意讓童小川繼續說下去。

“深三度恢複的可能性非常低,並且對病人以後的生活質量會有很大影響,而淺二度和深二度之間的話,最多一個月,隻要沒有感染,就能痊愈。”章桐點點頭,說話的樣子突然像極了一個溫柔的大姐姐在安慰弟弟:“好啦好啦,說出來心裏的石頭就能放下了,童隊,現在心情好些了嗎?我這裏正好有事找你呢。”

“哦?”童小川雙眼放光,“說吧。”

“童隊,你確信不要休息一下,去眯會兒?”顧瑜吃驚地看著雙眼布滿血絲的童小川,“模式切換好快!”

童小川擺擺手,看著章桐。

“跟我來吧。”章桐摘下手套,順手丟進腳邊的垃圾桶,然後走向小隔間,來到牆角的燈箱旁,一邊打開燈,一邊說,“你聽說過一種叫矢狀劈開截骨手術嗎?”

童小川茫然地搖搖頭。

“好吧,矽膠假牙?”章桐利索地把兩張X光片放在燈箱上,頓時一目了然。

“他年紀不大啊,為什麼要裝假牙?”童小川不解地問。

章桐搖搖頭:“那我再換種說法,你應該就會明白了——他做過整容!而且是非常專業的口腔整容!”

“你看,左麵這張是顱骨的正麵照,右麵這張是解剖後的顱骨複原圖,怎麼樣,區別大吧?”章桐指著左麵那張X光片,“完整地來說叫——下頜骨升支矢狀劈開截骨術,之所以那麼截骨,是要避開下牙槽神經,把下頜骨升支從矢狀麵劈開。這種手術的目的本來是解決下頜前突畸形,出血少,下牙槽神經損傷率低,但是術後需要四周時間來進行頜間固定,影響進食和發音時間長,操作不好的話,病人所受的痛苦也大。”

“這不是人臉矯正手術嗎?”

章桐點點頭:“是的,而且難度非常高,但是死者並沒有下頜骨骨骼畸形,他的臉型是完全正常的,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想徹底改變自己的臉部容貌和形狀,為此,他還加上了一排矽膠假牙,也就是說,你看著他是四十歲的模樣,其實他的真實年齡遠不止這些。”

童小川臉色一變:“可是,他被抓時的DNA在數據庫中並沒有找到匹配對象。”

章桐看著他,聳聳肩:“你能保證所有案子的犯罪嫌疑人生物樣本都被收集進了DNA數據庫嗎?”

“難怪了,當時看了案發現場圍觀群眾近距離拍下來的手機視頻,我就覺得他下手特別冷靜和果斷,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殺人,這麼看來,有可能他還真的有案底。”童小川喃喃說道,“當時抓人的時候,查他的身份證並沒有問題,看來,還是我們大意了。”

“你也別太自責,我會盡快做一個人臉還原,通過人像對比係統可以很大程度上縮小尋找範圍,盡快確定死者的真實身份。”章桐想了想,說道,“他在醫院賴著不走,肯定也是擔心這案子到了檢察院後,鬧大了,以前的老底就會被人揭出來吧。”

“還有人會記得他嗎?”

章桐聽了,咧嘴一笑:“給他做手術的人啊,可不是簡單的角色,而且,我想沒有一個口腔醫生會對自己五年內曾經做過的一起古怪手術那麼健忘的。”

正說著,於博文匆匆推門走了進來,先是跟章桐打了個招呼,隨即說道:“童隊,我正找你,朱悅車禍的事,有眉目了。”

兩人的目光齊齊看向他。

“朱悅的丈夫鬆口了,承認自己在外麵有個三兒,這事被朱悅知道了,”於博文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朱悅娘家家境本就不錯,人又清高好麵子,所以本來想忍一忍。再說,她丈夫也跪下認錯了,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麼過去。誰想那三兒根本就沒打算放過這個大金主,便三天兩頭盯著朱悅逼她退出,還一天到晚給她發自己和朱悅丈夫在一起的不雅相片,不依不饒的,最後那次還竟然把相片放大了給直接貼在了朱悅單位的大門上,這就是案發那天上午發生的事。朱悅的工作單位離案發現場不遠,就拐個彎的距離,她直接開著自己的牧馬人就衝上街頭。她丈夫說朱悅最後給他打了個電話,表明想自殺。隻是沒想到她自己活了下來,卻把無辜的人給害死了。”

章桐皺著眉:“童隊,難怪你會挨揍,你說中了他的心事,他當然要急得跳腳了。可如果這人民廣場的車禍案隻是意外的話,那麼這朱悅又是因為什麼被人殺了?”

“報複?”童小川想了想,“除了這個動機,我還真想不出別的,主要是那現場,說句不好聽的,過度殺戮,跟屠宰場沒啥兩樣。”說著,他轉身拍了拍於博文的肩膀,“走,下一步得深挖朱悅的背景,說不準會有什麼收獲呢。”

兩人隨即告辭,離開了法醫處。

章桐掏出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我想問個問題。”

“隨時恭候。”

“對受害者實施過度殺戮行為的人,到底是什麼心態?”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很快,李曉偉的聲音響了起來:“兩種,一種是針對不特定目標的過度殺戮,另一種則是針對相應特定目標,前者是發泄情緒,後者則是報複。前者的加害行為體現為在同一個區域不斷地重複一個單一動作,但是後者,簡單來說,是有特定攻擊對象目標,而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加害者不惜對受害者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別的傷害,且沒有特定區域。”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掛斷了電話。

2.

淩晨時分,寶來廣場金輝大廈頂樓的霓虹燈在彌漫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廣場上空無一人,和白天的熙熙攘攘比起來,昏黃的路燈光下,這淩晨的街麵上仿佛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把車停在馬路邊上,關掉了所有的燈,包括手機屏幕在內,車裏一片漆黑,隻有煙頭的火星在一閃一滅,仿佛這才是他依舊活著的標誌。

他知道自己不該抽煙,但是卻怎麼也戒不了這煙癮,努力過了很多次,最終還是放棄了。如今細想想,手中的煙對他而言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吸引力,隻是自己感覺空虛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它,就像一對過了大半輩子的夫妻,沒有山盟海誓,有的就隻是默默相守罷了。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抽煙的時候,就是那次噩夢中醒來,他滿臉淚水,雙手環抱著肩膀默默抽泣,屋外是瓢潑大雨,空氣中充斥著潮濕的黴味,他偶然抬頭,看見了桌上那個幾乎空了的煙盒。煙盒是鋁製的,端端正正地擺在桌案頭,上麵似乎還有些溫度,但是煙盒的主人卻早就已經離開了。

他伸手抓過煙盒,顫抖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火柴,學著哥哥的樣子,打開煙盒,抽出裏麵僅有的一根,叼在嘴上。那副樣子真的一點都不酷,盡管他已經盡力在模仿,卻依舊無法完美地複製出哥哥的影子,他就是他,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火柴被點燃了,他貪婪地吸了一大口煙,嗆得胃裏一陣痙攣,鼻涕眼淚瞬間糊了滿臉,但是他很快就適應了,因為那是記憶裏最熟悉的感覺,他不再感到孤單。

透過車窗,他的目光落在了曾經那個女人倒下的地方,地麵早就已經被清洗得幹幹淨淨,案發後的第二天,就沒有人再記得這裏發生過什麼了。隻有他,怎麼也忘不了那女人最後被割開喉嚨的刹那,目光中所流露出的冰冷與絕望。

一個生命就這麼沒了,他本以為女人到最後的時候必定會哭泣,會哀求凶手放過自己,會發誓自己一生一世陪在他身邊,但是女人沒有這麼做,這才是讓人感到最痛苦的,因為女人臉上的表情竟然是平靜得猶如一張白紙,一張沾滿了血的白紙。

今天是慘案發生後的第七天,也是那女人的頭七,廣場上冷清得讓人感到濃濃的寂寞。煙抽完了,他把煙頭小心翼翼地在車載煙灰缸中掐滅,然後從副駕駛座位上拿起一束淡黃色的菊花,白色的飄帶猶如絲綢一般順滑。打開車門,他緩步走向那個位置,來到近前,他彎下腰把菊花放在地上,沉默了片刻後,便轉身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