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你喪失力量以後的事,賀爾,不然他們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風、浪、與人的力量。藉由叫出它們的名字,你可以使它們服從你。”

“沒錯。我記得自己曾活著,”男子啞著嗓子輕道:“而且我也會那些語言,那些名字……”

“你現在死了嗎?”

“不,活著,活著。我曾經是一條龍……我沒死。隻是偶爾睡著了。每個人都曉得,睡眠與死亡相似。每個人都曉得,亡者步行於夢中,他們活生生地來找你,對你說話。他們脫離死域,進入夢境。有條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夠遠,還有路可以回來,沒問題。隻要知道去哪裏找,就找得到——要是你願意付代價。”

“付什麼代價?”雀鷹的聲音飄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葉影子。

“生命呀!還會有什麼代價。除了用生命,你還能用什麼去買生命?”賀爾坐在草褥上前後搖晃,露出狡猾詭詐的目光。“你瞧,”他說:“他們可以砍去我的手,他們可以砍去我的頭。無所謂,我能找到回來的路,我曉得到哪裏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裏。”

“你是指——巫師?”

“對。”賀爾遲疑道,樣子好像曾嚐試幾次,卻沒辦法說出“巫師”兩字。“有力量的男人,”他重複道:“而且他們必須——他們必須放棄力量,做為代價。”

說完,他變得不高興起來,仿佛“代價”兩個宇終於引發某些聯想,也才使他明白,他這麼做隻是在提供信息,而不是交易。所以,他們再也無法從賀爾那裏獲得更多訊息。雀鷹認為“回來的路”特具意義,便暗示著、結巴著想多套點東西出來,賀爾卻不肯再說什麼。不久,法師放棄,站了起來。“唉,隻得一半答案,還不如都沒有。”他說:“但是,錢仍照付。”說著,他丟了一錠金子到賀爾麵前的褥子上,動作如魔法師般靈巧。

賀爾把金子撿起來,望望金子、望望雀鷹、還有亞刃,甩甩頭。“等等。”他咕嚕道。然而情勢這麼一變,害他頓失掌控,隻得狼狽苦思原本想講的話。“今天夜裏,”他終於說:“等等……今天夜裏。我有迷幻草。”

“我不需要迷幻草。”

“為了帶你……為了帶你看路。今天夜裏,我帶你去,我會帶你去看。你能去那裏,因為你……你是……”他苦思那個字,雀鷹替他說:“我是巫師。”

“對了!所以我們……能……我們能去那裏。去那條路。等我做夢的時候,在夢中,懂嗎?我會帶你,你跟我去,去……去那條路。”

雀鷹在這間陰暗的房內立定深思。“或許吧,”他好久才說:“如果要來,我們天黑以前就會來。”說完,他轉身麵向亞刃,亞刃馬上打開房門,急於離開。

相較於賀爾的房間,那條陰暗潮濕的街道好像花園般明亮。他們抄快捷方式,往城鎮上方走。快捷方式是一道陡梯,夾在長著藤蔓的住屋牆壁問。亞刃爬得氣喘如牛——“呼!您打算再回去那裏嗎?”

“噯,我會去的。要是不能從一個比較不冒險的來源獲得相同信息,我就要去。但,到時候他可能會設埋伏。”

“您不是有做點防衛,防備竊賊之類的傷害嗎?”

“防衛?”雀鷹說:“你指什麼?是不是你認為,我隨時用法術包裹著,像老婆婆怕風濕那樣嗎?我根本沒有時間那樣做。我隱藏麵孔,以便掩飾我們的查訪,這就行了。我們可以互相為對方留神提防。但事實上,這趟旅程絕沒辦法避免危險。”

“那當然,”亞刃僵僵說著,因拉不下臉而暗中生怒。“我才沒那樣期望。”

“那就好。”法師說道,雖無轉寰餘地,但態度和悅,倒也平息了亞刃的怒火。老實說,亞刃為自己的怒意感到震驚,他從沒想過這樣子對大法師說話。不過,這個人既是大法師、也不是大法師,他是侯鷹,長了獅子鼻、方頰亂須,聲音忽兒像這個人、忽兒像那個人,變來變去,是個不可靠的陌生人。

“那男人剛才對你說的事,你聽起來有意義嗎?”亞刃問道,因為他不希望重回那個在臭溪上方的陰暗房間。“什麼……活呀、死呀,回來時被砍了頭等等的。”

“我不曉得那些話有沒有意義,我當時隻是想跟一個喪失力量的巫師談一談。他說他沒有喪失力量,而是把力量交了出去——做為交換。交換什麼呢?他說,用生命交換生命,用力量交換力量。不,我不懂他的話,但值得聽一聽。”

雀鷹沉著推斷的理性,讓亞刃益感慚愧。他覺得自己像小孩一樣使性子,像小孩一樣雀躁不安。自從碰到賀爾之後,他就感覺恍惚出神,但現在,那股出神感中斷了,變得十分嫌惡,好像吃了什麼髒東西。他於是決定,除非等到控製好自己的情緒,否則不再說話。但決定後的下一刻,老舊平滑的階梯害他沒踩好步伐,溜了一下,趕緊靠兩手抓住旁邊岩石才穩住自己。“噢,詛咒這個齷齪的城鎮!”他氣得大叫。法師淡然答道:“大概沒必要吧。”

霍特鎮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連空氣本身都不對勁,糟到這種地步,恐怕會讓人以為它真的受了詛咒。問題是,它的不對勁並非“存在”什麼質感,而是“缺乏”什麼質感所致——因為所有質感都日益薄弱,變成有如一種疾病,即使到訪未幾的旅客,也受感染。連午後太陽也沉重燠熱得讓人不舒服,一點也不像三月天。各廣場和街道熙來攘往,一派生意興隆的樣子,但論秩序和繁榮,則一點也談不上。商品質地差,價格高,竊賊充斥、幫派出沒,對小販和往來買客都不安全。街上少見婦人,若有,也都結伴而行。這是個沒有法治的城鎮。亞刃與雀鷹同鎮民交談幾回下來,已知霍特鎮沒有議會、鎮長或領主。以前治理該鎮的人,有的已作古,有的退隱,有的遭暗殺;現在是不同的首領在不同的地區劃地稱王,港口則由港口衛兵一手管理,中飽私囊;諸多現象不一而足。總之,鎮上沒有中心,鎮民往來奔忙,似乎毫無目的。工人好像普遍缺乏工作意願;強盜搶劫,因為他們隻知這種生存方式。大港市特有的喧嚷與明燦,霍特鎮都具備,但隻流於表麵;城鎮邊緣有一大堆嚼食迷幻草的人,呆滯不動。這樣的表麵底下,一切都好像不真實,包括臉孔、聲音、氣味都一樣。那個漫長炎熱的下午,雀鷹與亞刃沿街漫步,偶爾與人交談,一直覺得景物漸漸退隱!包括條紋遮陽篷、肮髒的圓石街道、塗顏色的牆壁。所有鮮活的存在,行將消逝,僅餘空泛沉寂的夢幻城市留置於氤氳迷蒙的陽光之中。

接近傍晚時,他們走到城鎮最高處略事休息,才稍微打破那種罹病似的白日夢之感。“這不是個招好運的城鎮。”好幾個時辰以前,雀鷹就這麼表示,在這個城裏漫無目的步行數小時、與陌生人隨意交談下來,他已顯得疲乏而寡情。他的喬裝易容稍微敗露了:海上商人的方臉上,已可見到幾分本有的嚴峻與黝黑。亞刃一直還無法卸除早上的興奮躁動之感。他們坐在山頂粗草鋪地的潘第可樹林蔭下,那些樹有深綠色葉子和紅色花苞,有的已綻放花朵。他們坐在那高處,所見的城鎮隻是無數屋頂櫛比鱗次沿山坡層層降至海灣。開展雙臂的海灣在春天霧靄中呈藍灰色,上接天際,兩相交融,無間無際。他們坐觀那片無盡的藍,亞刃心門大敞,迎會並讚美這世界,感覺心清智澄。

他們在附近一條小溪喝水,小溪源頭在山後頭某大戶人家的花園裏,溪水清澈地流越土褐色的岩石。亞刃不但大口喝水,還把整個頭浸入涼水中,起身時,不由得誇張地朗誦《莫瑞德行誼》中的詞句:

虛裏絲之泉,銀色水琴弦,深讚美兮;

溪水止我渴,吾名永祝頌,恒久遠兮。

雀鷹笑他,亞刃也跟著笑,並學小狗用力甩頭,燦亮的水珠在最後一抹金色暮光中四散飛濺。

他們得離開樹林,再度下坡走回街道。在一個賣油膩魚餅的攤子吃了晚餐之後,已是夜色籠罩。狹窄街道暗得特別快。“孩子,我們差不多該走了。”雀鷹說。亞刃應道:“回船上?”但他知道雀鷹不是指回船,而是要去那間位在溪河之上,一無陳設、肮髒煩人的小屋。

賀爾正在門口等他們。

他點燃油燈,好讓他們看見階梯。他掌燈時,油燈微細的火焰一直抖動,牆壁投射出巨大陰影。

他已為兩位客人多準備一處草堆,但亞刃決定坐在門邊沒鋪草的地板上。這扇門是向外開的,若要守衛,其實應該坐在門外才對,但他無法忍受門外漆黑的穿堂,何況他還想留意著賀爾。雀鷹的注意力——說不定還包括他的巫力——會專注在賀爾告訴他、或帶他去看的事情上;所以,保持警覺以防詭詐的責任,都得靠亞刃。

賀爾比早上坐直了些,也不那麼發抖,而且洗了嘴巴和牙齒。起初講話時,雖然仍有點興奮,但還算清醒。他注視油燈的那雙眼睛很黑,看起來像動物的眼睛,不見眼白。他拚命跟雀鷹爭論,一直鼓吹雀鷹嚼食迷幻草。“我要帶你去,帶你和我一起去。我們必須同路,等一下不管你準備好沒有,我都要去,所以你得吃點迷幻草,以便跟隨我。”

“我可以跟隨,沒問題。”

“你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這不是……施法術。”他好像沒辦法說出“巫師”或“巫藝”兩個字。“我曉得你能去到那……那個地方,噯,就是那道牆。但你要看的東西不在那裏,要走另外一條路。”

“隻要你去了,我就能跟隨。”

賀爾搖頭,他原本俊秀、而今不複的臉龐,紅了一下,並不時瞥瞥亞刃——雖然他隻對雀鷹講話:“你看,世上有兩種人,不是嗎?我們這種,以及其它人。那些——龍,以及其餘的。沒有力量的人隻是半死半活,他們不算數,他們不清楚自己的夢,他們怕黑。但他們以外那些人中之貴,就不怕進入黑暗。我們有力量。”

“隻要我們知道事物的名字就不會害怕。”

“可是,名字在那邊一點也不關緊要——這是要點所在,這是要點所在!你需要的不是『作為』,不是『所知』。法術沒有用。你必須忘記全部法術,隨它去。迷幻草可以幫點忙,吃了它就會忘記名字,就會放掉事物的形式,直接進入真實。我很快就要去了,要是你想去我所說的那裏探看,以便知道該怎麼做的話,就留神嘍。像我,都遵照他所說的去做。要成為生命的主人之前,必須先成為凡人的主人。你必須去發現其中的奧秘。我雖然能告訴你它的名字,但名字有什麼用呢?名字不真實,它不是永恒的真實。連龍都沒辦法去那裏,龍已經死了,全死了。今晚我吃了這麼多迷幻草,你一定跟不上我,差太遠了。你可以指出我在哪裏迷失。記得那個奧秘嗎?記得嗎?沒有死亡,沒有死亡。沒有!沒有汗臭的床鋪和腐爛的棺木?沒有了,永遠不再有了。鮮血如幹河床枯涸,而且不見了巾沒有懼怕,沒有死亡。名字消逝,咒語和恐懼都消逝。指出我可能在哪裏迷失,指出來,主人……”

他繼續在一種狂喜狀態中胡言亂語,聽起來像誦念法術,卻什麼也沒有呈現出來:沒有魔法、沒有完整、也沒有意義呈現出來。亞刃聽著,聽著,努力想理解。要是能理解有多好!雀鷹真該遵照賀爾說的,至少這一回吃點迷幻草,那樣他才能發現賀爾所說的那些事情內幕——那個他不願、或無法講出來的秘密。不然的話,他們何必跑這一趟?(亞刃看看賀爾狂喜的麵孔,再看看另一人的側麵。)法師大概已經明了了——因為他的側麵看起來堅定如岩石。那個獅子鼻呢?那個漠然的表隋呢?海上商人侯鷹不見了,被忘記了。坐在那裏的,是法師,大法師。

這時,賀爾的聲音轉為低聲咕噥,並擺動迭腿而坐的上身。他的麵孔顯得狂野起來,嘴巴鬆弛張開。他與麵前那人的中間地上,放著那盞小油燈,一直沒說話的那人,這時伸手握住賀爾的手。但亞刃沒看見他伸手。事情的順序有點不銜接——因為有了“不存在的間隙”出現。想必是昏昏欲睡的關係。肯定已經幾個時辰過去了,大概接近午夜了吧。要是他睡著,會不會因而也能跟隨賀爾進入他的夢,去到那個“所在”,那個秘密通道?說不定可以呢。現在看起來很有可能。但他得看守大門呀。雖然他和雀鷹事前沒怎麼商量,但兩人都明白,賀爾要他們夜裏重回小屋,可能有什麼埋伏的不軌計謀。此人當過海盜,曉得強盜行徑。他們雖然一點也沒提到守衛的事,但亞刃知道他應該負責守衛,因為法師去進行奇特的心靈之旅時,一定毫無防衛。可是為什麼自己偏像個傻瓜,把劍留在船上?要是房門突然在後頭迸開,他的刀子能有多少用處?不過,那種情況下會發生,因為他可以注意聽。賀爾這時已經不講話了,兩人都全然安靜,整個房子都安靜,要是有人爬上那個搖搖欲墜的階梯,不可能不弄出一點聲音。要是聽見什麼聲音,他可以大喊,屆時,恍惚的迷離幻境可以打破,雀鷹會回來,使出“巫師之怒”的複仇閃電,保衛自己和亞刃……亞刃剛才在門邊落坐時,雀鷹曾注視他,雖然隻是一眼,卻是讚賞的一眼——讚賞與信任。他既然負責守衛,那麼,隻要他繼續看守就不會有危險。可是,這個任務真不容易啊,要一直注意那兩張臉、注意兩人中間地板那盞如豆的燈火。這時,兩人都沒說話,兩人都沒移動,眼睛都張開,但沒在看燈火,也沒看這個髒房間,沒看這世界,而是看某個夢幻世界或死亡世界……注意看著他們就好,別妄想跟著去……

在那個無邊枯燥的黑暗中,有個人站著向他招手,並說:來呀。那是魁梧的冥界之主。他手中持握的燈火小如珍珠,他把燈火伸向亞刃,供給生命。亞刃慢慢向他靠近一步,隨他走去。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