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爬坡經過一條擁擠發臭、虛華不實的街道,街上排列許多家隻比攤子大一點的商店,店主人都站在堆置貨品的門口,高聲廣告他們販賣的東西價廉物美,包括鍋盆、襪子、帽子、鏟子、別針、皮包、水壺、籃子、刀子、繩子、螺釘、床單等五金與服飾用品。“這是市集嗎?”
“啊?”獅鼻灰發的男人低頭問道。
“伯父,這裏是市集嗎?”
“市集?不是,不是。他們整年在這裏賣東西。小姐,我吃過早餐啦,別向我兜售魚餅!”亞刃也努力擺脫一個捧著一盤黃銅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腳後跟,小聲兜售:“買啦,買啦,俊少爺,這東西不會讓你失望的,氣味好聞得像努米馬的玫瑰,可以迷惑女人,讓她們投懷送抱,試試看嘛,少年船爺,少年王子……”
雀鷹突然一個箭步站到亞刃與小販中間,說:“這東西下了什麼魔咒?”
“沒有魔咒!”那男子瑟縮著退開。“我不賣咒語,船主!這隻是楓糖而已。喝完酒或吸了迷幻草根以後,可以用來使口氣清新宜人。隻是楓糖,大爺!”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在石板上,整盤容器匡當掉了一地,其中有些傾倒,裏麵盛裝的黏糊液體由容器蓋子滲出來,液體顏色接近粉紅或粉紫。
雀鷹沒再說什麼,掉頭轉身與亞刃繼續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來。商品陳列於破舊的狗舍內,全部不過是彎釘一把、破杵一根、舊梳一把。這種寒酸相倒不是最讓亞刃不舒服的;剛才在較富裕的街道那頭,販賣品堆棧起來的壓力與貨物叫賣聲,才讓他感到窒息。小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驚:心中不免憶起北方家鄉涼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貝裏拉絕不會有誰像這個樣子緊纏陌生人,低聲下氣求售商品。“這鎮上的居民真教人作嘔!”他說。
他同伴隻回答:“走這邊,侄兒。”他們轉彎走進一條巷道,巷道夾在高大無窗的住家紅牆間,紅牆沿山腳伸展。接著,穿過一個裝飾了破舊旗幟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處陡斜廣場的陽光中。這裏是另外一個市場,搭了很多棚子和攤子,擠滿人群與蒼蠅。
廣場周邊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個個木然不動。他們的嘴巴奇怪地帶黑,有如瘀血;嘴唇周圍有蒼蠅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幹。
“居然這麼多。”是雀鷹的聲音在說話,又低又急,仿佛他也嚇了一大跳。但亞刃注意看他時,他依舊是健壯商人侯鷹那張粗率和氣的麵孔,一點也沒有操心掛慮的表情。
“那些人怎麼了?”
“吸食迷幻草根。它有鎮定及麻木功效,可以讓身體脫離大腦,讓大腦自在漫遊。可是漫遊回來之後,身體會需要更多迷幻草……而且吸食的渴望持續擴增,人生相對就短暫,因為那東西是有毒害的:一開始隻是發抖,進而癱瘓,最後死亡。”
亞刃打量一位坐著的女子,她背靠一麵有陽光的牆壁,舉著手好像要把臉上的蒼蠅揮走,可是那隻手隻在空中抽搐著畫弧,仿佛它早已被忘掉,隻由肌肉內重複湧現的麻痹或顫抖狀態所移動。那動作宛若沒有目的的咒語、沒有意義的法術。
侯鷹也在看她,但麵無表情。“快走!”他說。
他帶路穿越市場,走到一個有遮陽篷的攤子。陽光透過遮陽篷畫出條紋,有綠色、橘色、檸檬黃、棗紅、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織帶上,連商婦羽毛頭飾上當作點綴的小鏡中,也呈現繽紛顏色。這個身材肥胖的商婦拉開大嗓門,重複叫賣:“絲、緞、帆布、皮毛、毛氈、羊毛、弓忒島出產的羊毛、肖爾島的蘿紗、洛拔那瑞島的絲!嘿,兩位北方來的,脫下你們的粗呢外套吧,難道沒看見太陽出來了嗎?瞧瞧,這是南方的地道絲料,柔細得有如昆蟲翅!帶回遙遠的黑弗諾島,送給女孩怎麼樣?”說著,她靈巧的手抖開一卷薄如蟬翼、粉紅色摻銀線的絲料。
“不要,太太,我們娶的老婆不是王後。”一聽侯鷹說完,商婦提高嗓門:“那你們都讓老婆穿什麼,粗麻布?帆布?可憐哪,老婆在北方大風雪裏發抖,居然不肯替她買點絲料,真是吝嗇鬼呀!呐,這個怎麼樣?弓忒島的羊絨毛皮,冬夜裏讓她保暖!”她往台麵拋展,現出米褐色的方塊料子,是東北島嶼所產,細絲般的羊毛織成。喬裝的商人伸手去摸,微笑起來。
“噯,你是弓忒島人?”那拔高的嗓門問道,搖晃的頭飾隨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百個七彩色點。
“這是安卓島的製品,妳曉得嗎?因為它每個指寬都隻有四條經線,弓忒島人會用六條或更多經線去織。不過,說說為什麼妳會從表演魔術轉業到販賣服飾呢?幾年前我來時,看到妳會從人的耳朵裏變出火焰來,然後再把火焰變成小鳥和金鈴。那種生意比這個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話的瞬間,亞刃注意到她的眼睛像瑪瑙般強硬地直視他與侯鷹,而頭上的羽飾飄飄晃晃,不停顫動,亮花花的小鏡頻頻放光。
“能從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鷹的口吻聽來嚴冷卻純樸:“我本來希望我侄兒能見識見識。”
“兩位仔細聽好,”商婦的聲音不那麼刺耳了,她把兩隻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齊擱在台麵上。“我們已經不玩那種把戲了。因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還能記得我,多虧這些鏡子——你是對這些小鏡子有記憶。”說著,她故意搖頭晃腦起來,使得他們周圍斑爛光點不停回旋。“噢,僅憑這些小鏡子的閃光和幾句話,就可以迷惑一個人的頭腦。至於其餘把戲,我不會告訴你們——除非有人認為他見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實際上不在那裏的東西。比如火焰和金鈴,或是我以前用來替水手打扮的那種服裝:金布配上杏仁大小的鑽石。打扮後,他們都像諸島之王那麼神氣——可是,那是把戲,掩人眼目的東西。人是會被愚弄的,有如雞被一條勾在指頭上的蛇所蠱惑。對,人像雞。隻不過,他們要到未了才明白,他們被愚弄、被搞胡塗了,所以事後都很生氣,對這種事就不再覺得好玩了。所以啦,我才改行賣這些東西。也許,所有這些絲料都不是絲料,弓忒羊絨毛皮也不是弓忒羊絨毛皮,但大家到底會買回去穿——他們會穿!這些東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製的套裝,說穿了不過是詐欺和空氣。”
“噢,噢,”侯鷹說:“這麼看來,全霍特鎮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種從耳朵變出火焰的魔術了?”
聽到最後這句話,商婦皺眉。她挺直上身,開始小心折疊羊絨毛皮。“希望看到謊言和異象的人就去嚼迷幻草,”她說:“要是有興趣,你去找他們聊聊呀!”她朝廣場四周那些木然不動的形體點點頭。
“但以前有些術士會幫水手對風施咒,並為他們的船貨添注好運術。他們全都改行了嗎?”
商婦突然對侯鷹講的話大為光火:“你一定要找術士的話,倒還剩一個,一個擁有去他的巫杖的出色巫師——看見那邊那個人嗎?他自己說,他曾經與埃格船長一同出海,負責為埃格造風、為他尋找大船。但那根本是瞎說。所以埃格船長最後才會付他公平的回報:把他的右手砍掉。所以現在他就坐在那兒。瞧他,滿嘴迷幻草,但肚子裏全是空氣。空氣和謊言!空氣和瞎編!你要找的魔術全在那邊,山羊船長!”
“噢,噢,太太,”侯鷹依舊溫和淡然道:“我隻是問問而已。”
她一個轉身,肥碩的背部向外,頭飾上的旋轉鏡麵亮點,讓人一陣眩目。侯鷹緩步離開,亞刃跟在他旁邊。
他故意緩步徐行,以便慢慢靠近商婦所指的那個人。他背靠牆坐著,呆滯凝視的眼睛沒看見什麼。留胡子的黑臉孔,看得出以前相當俊秀。那隻起皺的右腕殘肢橫在地麵鋪石上,讓燠熱明亮的陽光照著。
他們後頭的攤子起了點騷動,但亞刃發覺自己很難不盯著那個男人看,而油然興起一股嫌惡的困惑。“他真的是巫師嗎?”他很低聲問道。
“他可能是那個叫做賀爾的,當過海盜埃格的天候師。他們是一幫名氣響亮的竊賊。啊,亞刃,快閃開!”一名男子由攤子中間全速跑出來,差點與他們兩人撞個滿懷。另一人從旁邊快步半跑經過,一邊吃力捧著一個可折疊的平盤,盤內裝著線、繩、花邊等等。有個攤子嘩啦一聲潰倒,遮陽篷在這麼拉扯之餘,翻麵倒下。群眾在市場推來擠去,雜遝的人聲喊叫不已。那個頭戴鏡飾的商婦聲音最高、最突出,亞刃瞥見她舉著一根柱子或棍棒,像個身陷重圍的劍士,正大刀闊斧驅趕群眾。這到底是一場爭吵擴大成的暴動,或是一幫竊賊設計的襲擊,誰也搞不清楚。隻見群眾一個個懷抱貨品,可能是掠奪來的,也可能是保護著以防掠奪。廣場混亂中,有刀戰、爭鬥、毆架。
“走那邊。”亞刃手指最近的一條側街,從那裏可以走出廣場,看這情況,馬上離開最好。他正準備要走時,被同伴拉住手臂。亞刃回頭,看見那個叫賀爾的男子正拚命要站起來。等他站直,身子搖晃一會兒,沒稍微看看四周,便徑自循著廣場邊緣走去。他那隻獨臂始終貼著房屋圍牆,好像做為指引或支撐。“看住他。”雀鷹說著,兩人開始跟蹤。沒有人來攔他們或攔這個被跟蹤的男子。
不出一分鍾,他們就走出市集廣場,然後是狹窄曲繞的下坡街道,很安靜。頭頂上,街道兩旁住屋的閣樓幾乎交會,遮蔽了日光;腳底下,鋪石路因堆積汙水和垃圾而濕滑。賀爾雖然有如盲人扶牆而行,但步調不慢。他們跟在後頭,必須亦步亦趨,才免得在岔路跟丟。亞刃內心突然起了一陣追蹤的刺激感,全身知覺都處於精警狀態,宛如以前在英拉德的森林獵捕雄鹿。他清楚看見擦身而過的每張臉孔,呼吸著這城鎮混合了垃圾、焚香、腐肉、花香的親切穢氣.他們跟蹤穿越一條寬闊擁擠的街道時,他聽見鼓擊聲,並瞧見一排赤身露體的男女經過,他們的手腕和腰都被串鏈,蓬亂的頭發遮頭蓋臉。但隻驚鴻一瞥,就不見了這整排男女的蹤影,因為當時他們正在賀爾的後麵,巧妙閃躲著走下一段階梯,步入一處較窄的廣場,廢場隻有幾個女人在噴水池邊閑聊。
雀鷹在這裏追上賀爾,伸手搭在他肩上。賀爾仿佛燙著般驚得縮身後退,一直退到一扇大門的陰影中。他站在那裏發抖,睜著被捕獵的獵物般視而不見的兩眼呆望他們。
“你叫賀爾嗎?”雀鷹問道。他問話的聲音是用他本人的聲音,嚴冷但音調溫和。男子沒回答,好像沒回神、或是沒聽見。“我要向你打聽一點事,”雀鷹說道,對方仍然沒回複。“我會付錢。”
慢吞吞才反應:“象牙或黃金?”
“黃金。”
“多少?”
“法術有多少價值,巫師最清楚。”
賀爾的麵孔瑟縮一下,而且神色一轉,變得精神起來。但那轉變快得好像火焰晃動片刻,馬上又回複陰霾的木然表情。“法術全部不見了,”他說:“都不見了。”一陣咳嗽使他彎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杆,精神已相當不濟,單顧著發抖,好像忘了剛才在說什麼。
亞刃再次出神觀看他。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門兩側兩尊雕像的中間。那兩尊雕像的頸子傾斜頂住建築的山形牆,肌肉叫結的身軀隻有一部分突出牆壁,看來仿佛一直想從岩石掙紮出來,進入有生命的人間,但中途失敗了。它們所守護的這扇門,絞鏈已經腐朽;這棟原為宮殿的房子,人去樓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鬱臉孔被削去一些,長了苔蘚。那名男子站在這兩尊壯碩的雕像中間,萎頓而脆弱,兩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鷹舉起那隻殘廢的手,低聲乞討:“施舍一點給可憐的殘廢人吧,大爺……”
法師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慚愧;亞刃感覺自己霎時見到法師喬裝背後的真實麵孔。法師再度將手搭在賀爾肩頭,輕輕說了幾個字,是亞刃聽不懂的巫師語言。
但賀爾懂。他單手緊抓雀鷹,口吃道:“你還能講……講……跟我來,來……”
法師瞥一眼亞刃,點點頭。
他們走下陡斜的街道,進入霍特鎮三座山丘之間的穀地。一路經過的下坡街道愈來愈窄、暗、靜。懸翹的屋簷使天空縮小成一條灰色帶,兩旁的住屋都陰冷潮濕。穀底有條溪河,臭得好像未加蓋的陰溝。在幾座拱橋之間,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間屋子,賀爾轉身進入陰暗的大門,有如一支蠟燭突然吹熄般消失不見。他們跟著入內。
沒有燃燈照明的階梯,他們踩上去不但發出吱嘎聲,還會搖晃。到了梯頂,由於賀爾推開一扇門,他們才看清置身之處:一個空房間,角落有草褥,房內有一扇沒上漆的素麵板窗,射進些許朦朧光線。
賀爾轉身麵向雀鷹,再度抓緊雀鷹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動,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說:“龍……龍……”
雀鷹以安定的眼神看著賀爾,沒說話。
“我不能施法了。”賀爾說著,放開雀鷹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師在他身邊跪下,輕輕用太古語對他說話。亞刃站在關著的門邊,一手放在刀柄上。迷蒙的光線、積塵的房裏,兩個跪著的形體,法師使用龍語小聲說話的奇異聲音,這種種宛若夢境,與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時間一無關連。
賀爾緩緩起身,單手拍拍膝蓋灰塵,把殘肢移到背後,看看四周,看看亞刃:現在,他總算“視而可見”了。不久,他轉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亞刃依舊站著,保持警戒;但雀鷹由於童年家境也是這麼四壁蕭然,泰然自若地直接迭腿坐在一無鋪墊的地上,說:“告訴我,你怎麼喪失你的技藝,怎麼遺忘技藝所使用的語言。”
賀爾良久沒回話。隻不停用斷肢拚命打大腿,最後才突然把心裏的話逼出來:“他們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織構法術。他們砍了我的手,血流出來,流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