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明前的黑暗中,亞刃穿上為他預備的衣物,是全套水手裝,相當舊,但幹淨。他一穿妥,便快步行經宏軒館闃靜的廳堂,走到龍角與整顆龍牙雕成的東門。守門師傅略帶微笑讓他出門,並指示路徑。他先走全鎮最高的一條街,再轉入一條小徑。小徑在港灣海岸的南邊,與綏爾港的碼頭平行,可通往學院下方那幾座船庫。他勉強認出該走的路。樹木、屋頂、山丘等,都還是黑暗中的龐大黑團。漆黑的空間完全寂靜,而且很冷。萬物寂然不動,瑟縮朦朧。隻有東邊仍然晦暗的大海,可以見到一條淡淡的清楚線條,那是海平線,輕拍著尚未露臉的太陽。
他來到船庫台階處,那兒沒人,也沒有任何動靜。身上那套寬大的水手服和羊毛軟便帽相當保暖,但他仍然佇立石階,在一片漆黑中等待,全身發抖。
那幾座船庫隱約浮在黑水之上。突然由其中冒出一個空沉沉的聲響,是隆隆的敲撞聲,重複二次。亞刃感到毛發直豎。一條長影子溜了出來,靜靜浮在海水之上——原來是一條船,輕輕滑向碼頭。亞刃跑下階梯,上了碼頭,躍進那條船。
“握好舵柄,”船首一個陰暗柔軟的身影,是大法師,他說:“穩住船身,我要升帆了。”
他們這時已經出了碼頭,船帆由船桅展開,宛如白翼,迎向漸強的曙光。“西風讓我們省得劃船出海灣,一定是風鑰師傅送給我們的出航禮。孩子,看看這條船,她行進得多輕鬆!嗯,西風外加晴朗破曉,真是風和景明的春季『平衡日』。”
“這條船是『瞻遠』嗎?”亞刃聽過一些歌謠和傳說提起大法師的船。
“噯。”另一人一邊回答,一邊忙著拉繩子。風力變強時,這條船猛衝了一下並轉向。亞刃咬緊牙,努力讓船平穩下來。
“大師,她行進是很輕鬆,但有點任性。”
大法師笑起來。“讓她隨性去吧,她也很有智慧呢。”說完,停了一下,跪在船梁之上,麵向亞刃。“亞刃,聽好,現在起,我不是什麼大師,你也不是王子。我是商人,名叫侯鷹,你是我侄子,名叫亞刃,跟在我身邊學習海事。我們是英拉德島來的。什麼城鎮呢?最好是大城鎮,免得湊巧碰到同鎮的人。”
“南部海岸的特密耳鎮如何?他們跟每個陲區都有生意往來。”
大法師點頭。
“不過,”亞刃謹慎道:“您說話不太有英拉德口首。”
“我知道,我說話有弓忒島口音。”他同伴說著笑起來,同時舉目觀望漸亮的東方:“但必要時,我猜我有辦法模仿你。就這麼講定了:我們從特密耳來,這條船叫『海豚』,我不是大師,也不是法師,也不叫雀鷹,那——我叫什麼名字呢?”
“侯鷹,大師。”
亞刃咬了咬嘴唇。
“侄子,多多練習。”大法師說:“練習就會。你以前除了是王子,不曾扮演別的角色。而我,倒是以很多樣態出現過,最少扮演的角色——可能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就是擔任大法師……我們要往南去找艾摩石,就是大家用來刻成護身符的藍礦石。我知道英拉德人很看重那種礦石,都把它當護身符,用來避免著涼、扭傷、落枕,還有失言。”
亞刃笑了起來。過一會兒,他抬起頭,船剛好懸在一波長浪上,他瞧見太陽邊緣抵著海平麵。一轉眼,熊熊金光在他們麵前放射。
由於海浪滔滔,小船隨之起伏,雀鷹站著時,必須一手扶住船桅。他麵向春分時刻的日出,唱起歌來。亞刃不懂太古語那種巫師和龍族所講的話,但他聽得出歌詞中含有讚美與歡悅的成分,而且節奏強烈。那強烈的節奏,正如浪潮起落或日夜交替那種銜續的永恒節奏。綏爾灣的海岸先是在他們右邊、繼而在左邊,接著又漸漸落在後方,他們乘風破浪,披戴陽光,進入內極海。
由柔克島到霍特鎮,不是什麼大航程。但他們仍在海上度過三個夜晚。大法師本來急於出發,但一出航,倒是耐性十足。他們一離開柔克島受法術製衡的天候,風向就整個相反了。碰到這種情況,任何一位風候師傅都會立即召喚法術風注入船帆,但大法師沒那樣做,反而一連數小時借機教導亞刃,如何在頑強的逆風狀態駕船行駛於伊瑟耳島東岩石狀如犬齒的海域。出海第二天,下雨,是三月冷颼颼的勁雨,但他沒有運用任何法術驅雨。次日夜裏,他們在霍特港的入口外,躺在安靜寒冷多霧的黑暗中過夜。亞刃思前想後,認為經過短短這兩三天,他已經了解大法師了:大法師根本不操作法術。
不過,他是無可匹敵的水手。與他行船三天,所學的駕駛技術,超過在貝裏拉灣操船競賽十年。法師與水手差堪比擬,兩者都與穹蒼和大海的力量打交道,有時也屈折大風為己用,以便轉遠為近。所以,是“大法師”也罷,是海上商人侯鷹也罷,實在沒什麼差異。
他雖然十分幽默,但相當沉靜。不管亞刃怎麼笨拙,他都不煩躁,非常有容忍力。亞刃心裏想,再也沒有比他更棒的船伴了。不過,這位大法師會一連數小時陷入個人思想天地,等到不得不開口時,聲音雖然粗嘎沙啞,卻能一眼看穿亞刃。這些情形雖沒減弱男孩對他的愛,但恐怕多少緩和了對他的喜歡,使那份愛含了幾分敬畏。
雀鷹可能有所感覺吧,所以在瓦梭海岸外那個多霧之夜,他零零星星向亞刃談起自己。“明天,我不想立刻又投入人群,”他說:“我一直假裝自己很自由……假裝天下太平無事,假裝我不是大法師,甚至不是術士。假裝我是特密耳來的侯鷹,沒有背負責任或特權,也不欠任何人什麼……”他停頓一會兒,才繼續:“亞刃,碰到重大的選擇和決定時,要盡量小心。年少時,我曾經麵對兩種選擇:『有所不為』與『有所為』的人生抉擇。結果,好像鱒魚躍向蒼蠅,我莽莽撞撞投入後者。可是,每項行為舉動都把你與它、與它的結果,緊緊捆縛在一起,促使你不斷行動。很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碰到行動與行動之間的一個空檔,可以停下來,隻單純地存在,或是徹底想一想:你是誰。”
亞刃心裏想,這人既然貴為大法師,怎麼可能對“他是誰”、“他的人生作為”還有疑惑?亞刃一向認定,這種疑惑是專屬於尚未涉世的年輕人。
他們的船在寒冷的巨大黑暗中搖晃著。
“所以,我喜歡海。”黑暗中響起雀鷹的聲音。
亞刃理解,但他的思緒一如這幾個日夜的情形,又跳前去思考他們此番出航的目的。眼見同伴談興正酣,他終於逮住機會問:“您認為我們能在霍特鎮找到我們要尋查的東西嗎?”
雀鷹搖頭,意思也許是不能找到,也許是他不曉得。
“可不可能是一種瘟疫、一種傳染病,由一座島嶼流傳到另一座島嶼,摧殘農牧與人類心靈?”
“瘟疫是『一體至衡』的一種運轉。但現在情況不同,它含有邪惡的腥臭。萬物的均衡自行回正時,可能需要我們吃點苦頭,但還不至於教人喪失希望,或棄絕技藝、遺忘創生語。『自然』不會這樣違背情理。目前的情況,不是至衡的『回正』,而是至衡的『翻覆』。隻有一種生物可能做到。”
“是某個人做的嗎?”亞刃試探著問。
“是我們人類做的。”
“怎麼做到的?”
“藉由無節製的生存欲望。”
“生存?但是,冀求生存有錯嗎?”
“沒有錯。然而,我們要是渴求掌控生存,就不免盼望無盡的財富、盼望無懈可擊的安穩、盼望長生不老等等。這樣一來,生存就變成貪欲了。要是再讓知識與這種貪欲結盟,邪惡即告產生,天下的均衡也隨之動搖。到那種地步,破壞程度就可觀了。”
亞刃仔細思索一下,才說:“那麼,您認為我們是在查訪一個人?”
“對,我認為是這麼一個人,一個法師。”
“可是,根據家父與其它師長的教導,我一向以為巫道的高強技藝是依賴『大化平衡』,也就是囊括萬事萬物的『一體至衡』。既然如此,它是不可能被人拿來做為邪惡用途的。”
“這是備受爭議的一個問題點。”雀鷹帶了幾分譏刺說:“『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地海諸島都知道,有的女巫會施持不潔的法術咒語,有的術士會利用技藝獲取財富。還不隻這樣。當年曾企圖泯除黑暗,令正午太陽停駐的『火爺』,也是高強的法師,連厄瑞亞拜都險些打不過他。至於莫瑞德之敵,又是另一位高強的法師。隻要那位法師出現,全城民眾都向他下跪,軍隊為他舍命作戰。他用來對抗莫瑞德的法術實在太強大,以致他被殺死時,法力竟然終止不了,最後,素利亞島因無法承受而沉入海底,島上一切盡悉毀滅。這是具備巨大力量與知識的人為邪惡效命並藉之壯大的例證。因此,服膺善道的巫術是否能證明永遠是較強的一方,我們實在也不知道,頂多隻能懷抱這樣的希望而已。”
抱著獲得肯定答案的希望,結果總是破滅。亞刃發覺,自己很不甘願接受這種教人心寒的事實,過一會兒便說:“我猜我可以明白,為什麼您說隻有人類會行邪惡。畢竟,就連鯊魚也是必要時才殺戮。它們生性單純無知。”
“這也是為什麼世上沒有什麼能抵擋我們行惡。滔滔人世,隻有一樣東西能抵抗心懷邪惡的人——那就是另一個人。我們的光榮隱藏在我們的恥辱中;我們的心靈能為惡,但也惟有我們自己的心靈能克服惡。”
“但龍族呢?”亞刃說:“它們不是行大惡嗎?它們單純無辜嗎?”
“龍!龍性貪、不知足、叛逆,沒有憐憫,沒有慈悲。但它們邪惡嗎?我是何等人,怎有資格評判龍的行為?……亞刃,它們比人類睿智,與它們相處,宛如與夢相處。人類做夢、施法、行善,但也為惡。龍卻不做夢,它們本身就是夢。它們不施魔法,魔法就是它們的本質、它們的存在。它們無所作為:它們僅是存在。”
“巴歐斯的龍皮棄置在榭裏隆,”亞刃說:“那條龍是三百年前英拉德島的柯渥親王殺死的。從那天起,就沒有龍再到英拉德島逞凶了。我見過巴歐斯的皮,像鐵那麼厚重,非常巨大,據說要是整個展開,可以遮蓋整個榭裏隆市場。僅一顆牙就有我的手臂那麼長,但他們說,巴歐斯是隻幼龍,還沒發育完全。”
“聽起來,你很想見到龍。”雀鷹說。
“是呀。”
“它們的血是冷的,而且有毒。你千萬不要注視它們的眼睛。它們比人類古老……”大法師沉默片刻,接著說:“我過去的作為,雖然有的已忘記、有的至今仍感遺憾,但我永遠記得,有一回曾親睹龍群在西方島嶼上空的夕陽風中飛舞。我已知足。”
說完,兩人都沉默,除了海水拍船的呢喃聲外,一無聲響,四周也沒有光亮。未了,在那片深海之上,他們終於入睡了。
早晨明亮的薄霧中,他們駛進霍特港。港內有上百船隻停泊或正要啟航,有漁船、捕蟹舟、拖網捕魚船、商船、兩艘二十槳的大船、一艘待修的六十槳大船,還有一些狹長型的帆船。那種帆船配備特別設計的三角帆,利於在南陲這一帶的燠熱靜浪中捕捉上風。“那是戰船嗎?”駛經其中一艘二十槳大船時,亞刃問。他同伴回答:“根據船艙中的鏈閂來看,我判斷那是奴隸船。南陲這一帶,有人從事販奴。”
亞刃想了一下,便走去輪機箱,取出他的劍。上船時,他將寶劍包得密密的,收起來放在輪機箱內,預備離船時才拿。這時,他打開包裹,入鞘的寶劍握在手中,配掛的帶子懸垂著,但他站在那裏,拿不定主意。
“這不像海上商人的用劍,”他說:“劍鞘太精致了。”
忙著操作舵柄的雀鷹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想配戴,就配戴。”
“我原來是想,它可能有智慧。”
“以天下寶劍而言,它的確是一把有智慧的劍。”他同伴說著,提高警覺,留意正在穿越的擁擠灣道。“它不就是那把不情願讓人使用的劍嗎?”
亞刃點頭。“傳說是那樣。但它已開殺戒,殺過人了。”他低頭注視寶劍細長但被握舊了的劍柄。“它殺過人,但我沒有,這讓我覺得自己實在少不更事。它的年歲大我太多……我還是帶刀好了。”說完,他將寶劍重新包好,塞在輪機箱底下,神情怏然。雀鷹沒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孩子,你能幫忙把槳拿好嗎?我們要向台階旁的碼頭駛去了。”
霍特鎮是群島全境的七大港口之一。港市起自喧嘩的岸邊,向上延伸至三座丘陵陡坡,整個市容好比一大團奇色異彩。住屋的泥牆有紅色、橘色、黃色、白色;屋頂瓦片是紫紅色;潘第可樹沿著高處街道開了一簇簇暗紅色花朵。俗麗的條紋雨篷一張接著一張,為狹窄的市場遮蔭。碼頭陽光明豔,岸邊後頭的街道好像一個個暗色塊,充滿陰影、人群與市聲。
等他們係好船,雀鷹彎腰,好像在檢查繩結,同時對旁邊的亞刃說:“亞刃,瓦梭島有很多人認得我,所以你現在注意看一看,好確定你認得我。”他直起腰杆時,臉上傷疤不見了,頭發相當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點上翻,與他同高的紫杉巫杖變成一支象牙細棒,插在上衣裏。“汝識得吾否?”他咧開嘴巴笑著問,而且說話帶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麵晤汝伯乎?”
亞刃在貝裏拉的宮殿見過巫師變臉,那是在演出《莫瑞德行誼》啞劇的時候。所以,他曉得“變臉”僅是一種幻術,也就能冷靜回應道:“噢,認得,侯鷹伯父!”
不過,大法師與港口民兵在為船隻停泊費及看守費議價時,亞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確實記清他的長相。但在這段觀察時間內,大法師的易容反倒讓他愈來愈覺頭疼,而不是愈來愈看清楚,因為實在變得太徹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師本人,不是那個智慧的導師及領袖……民兵索取的費用很高,雀鷹付錢時一邊抱怨;付完錢與亞刃一同離開時,仍繼續抱怨。“真是考驗我的耐性,”他說:“竟然付錢給那吃人的偷兒來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術,就能完成他的兩倍工作哩!唉,這就是喬裝易容的代價……啊,我忘記該有的講話腔調了,不是嗎,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