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柔克眾師傅(1 / 3)

地海內環諸島各領地的男孩,如果自幼顯露巫術潛能,都會送到柔克學院,進一步鑽研法術的高超技藝。在學院裏,他們學習名字、符文、技藝、咒語;也學習分辨該為與不該為之事及其中道理。如此日益精熟各種巫術,經過長久練習,等到身心靈二者步調合一,就可能獲授“巫師”之名,並接受代表力量的“巫杖”。隻有柔克學院能造就真正的巫師。

由於術士與女巫遍布王國各島嶼,而且對各島居民而言,魔法的應用如同麵包一樣必要,也像音樂一樣宜人,因此,這所巫師學院自然成為王國內備受尊崇之地。在學院擔任師傅的九位法師,公認等同於群島各領地的親王大公。而九位法師共同的師傅,即柔克學院的護持,人稱“大法師”者,當然被尊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僅次於“諸島之王”。但這種屈居一人之下的狀況,也僅是一種效忠行為、一種心意。畢竟,像大法師這麼超絕的法師,要是他另執歧見,即使貴為諸島之王,也無法勉強他去執行大家共守的法律。可是,雖然群島區已數百年無王在位,柔克學院的大法師依舊保持效忠,並代為執法。在柔克島,一切行事與之前的數百年期間一樣,看來是個一無紛爭煩擾的安全所在。男孩的笑聲經常在庭院中回蕩,還傳到宏軒館寬闊涼爽的走廊。

帶領亞刃參觀學院的向導是個結實少年,他的鬥篷領口別著銀環,表示他已通過見習階段,是個合格術士,正繼續鑽研以期獲授巫杖。他名叫阿賭。“因為,”他說:“我父母連生了六個女兒,要生第七個孩子時,我父親說,這是一場與命運相抗的賭博。”他是討人喜歡的同伴,腦筋和談鋒都敏捷。倘若在別的時候,亞刃肯定會喜歡這位向導的幽默感,但今天他的腦子太滿了,所以一直沒怎麼留意聆聽阿賭講話。至於阿賭呢,由於天生希冀一獲得讚賞,便利用起這位客人的心不在焉:先是對他談起學院各種不可思議的事實,繼而吹噓學院各種欺人耳目的異聞。亞刃聽著,一概以“是啊”或“我明白”相應,到後來,阿睹認定這位客人是個皇家白癡。

“當然,他們不在這裏煮東西,”經過石造大廚房時,向導讓客人見識閃亮的紅銅大鍋、聽聞剁刀起落的劈啪聲、嗅嗅刺激眼睛的洋蔥氣味,一邊說:“這間廚房純粹是供人參觀用的。進餐時,我們齊集膳房,想吃什麼都自己變,清洗碗盤的工作也省啦。”

“喔,我明白。”亞刃禮貌相應。

“當然,還沒學會法術的見習生,頭一個月常常體重大減,但他們遲早能學會。有個黑弗諾大島來的男孩,一直希望變出烤雞,結果總是得到栗粥,他似乎始終沒辦法使法術超越栗粥層級。還好,昨天除了栗粥以外,還變出黑線鱈魚肉來。”阿賭一直想讓客人產生“難以置信”的驚歎印象,講到聲音沙啞,最後還是頹然住口了。

“唔——大法師——他——是哪裏人?”客人問道,看也不看他們正行經的宏偉回廊,回廊牆壁和拱形屋頂盡是千葉樹的雕刻。

“弓忒島人。”阿賭答:“他以前是山村牧羊童。”

這會兒,一聽到這個直截了當而眾所皆知的事實,英拉德島這位少年立刻轉頭,神情錯愕、難以置信地望向阿賭:“牧羊童?”

“弓忒島民大都是牧羊人呀,除非海盜或術士。但我沒說他現在是牧羊童呀,你可搞清楚喔!”

“但,牧羊童怎麼會變成大法師?”

“與王子變成大法師一樣啊。就是來柔克學院,然後超越所有師傅,去峨團島盜取『和平之環』,航行到龍居諸嶼,成為厄瑞亞拜以來最了不起的巫師啦,等等——此外還能怎麼辦?”

他們由北門步出回廊。近晚時分溫熱明亮的陽光照著山丘犁溝、綏爾鎮與鎮外的海灣,兩人就站在陽光下交談。阿賭說:“當然,現在看起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被尊為大法師之後,他沒做多少事。法師們不必做很多事,依我看,他們隻要坐在柔克學院看守『一體至衡』就好了。何況,他現在已相當老了。”

“老?多老?”

“噢,四十或五十吧。”

“你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阿賭厲聲回答。這個皇家白癡好像還是個皇家勢利鬼呢。

“能常見到他嗎?”

“不常。他獨處的時候多。我剛到柔克學院時,在湧泉庭見過他。”

“今天我也在那裏跟他說話。”亞刃說。

聽這口氣,阿賭不由得打量他,然後才完整答複亞刃的疑問:“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害怕,一直沒真的正眼瞧他。當然,那時候年紀小。不過,在湧泉庭那裏,很難看清事物。我大概隻記得他說話的聲音、還有噴泉的流水聲。”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他說話確實有弓忒口首。”

“我要是能用龍語與龍交談,”亞刃說:“我才不在乎說話有口音呢。”

聽亞刃這麼說,阿賭帶著讚賞的目光看他,並說:“王子,你來學院是為了學藝嗎?”

“不是。我是替家父帶訊息來給大法師。”

“英拉德島是王權的領地之一,不是嗎?”

“英拉德島、伊瑞安島、威島、黑弗諾島、伊亞島等等,都曾是王權領地,但是到今天,這些島嶼的王室傳承都消亡了。伊瑞安家係源自『海生格瑪』與馬哈仁安,馬哈仁安曾是諸島之王。威族家係源自阿肯巴與虛裏絲世家。最古老的英拉德家係源自莫瑞德及其子瑟利耳與英拉德世家。”

亞刃背誦這些係譜時,流露如夢似幻的神情,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學者,卻心不在此。

“你認為,我們這輩子能親眼目睹君王在黑弗諾登基嗎?”

“我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我家鄉阿爾克島的島民會想這問題。你曉得,自從和平實現以來,我們一直是威島領地的一部分。厄瑞亞拜之環重返黑弗諾的曆王塔有多久了?十七或十八年吧。複原之初,世局好轉一段時期,但現在反而不如以前。地海的君王寶座該有新王坐鎮,以便行使和平之符。百姓厭倦了戰爭侵襲、厭倦了商人哄抬物價、厭倦了親王課征重稅、也厭倦了各種不法的權力亂局。柔克島雖然立於引導地位,但不能出麵統治。『至衡』盡管安定於此,但統領的權力仍應在君王手中。”

阿賭講得興致勃勃,別的愚言戲語也就擱在一旁,但亞刃的注意力反而受吸引了。“英拉德島物阜民豐,太平無事。”他緩言道:“我們隻聽說其它島嶼災厄連連,本身倒從未陷入你所說的種種紛亂。不過,自從馬哈仁安駕崩,黑弗諾的王位便空虛至今,前後已經八百年。王國各領島真的會接納新王登基嗎?”

“要是新王愛好和平又英明有為,能讓柔克島和黑弗諾島認可,怎麼會不接納呢?”

“何況早有一個預言等待應驗,不是嗎?馬哈仁安說過,下一代君王必定是法師之尊。”

“誦唱師傅是黑弗諾島的人,對此預言特別感興趣。到現在為止,他已經連續三年用相關的歌詞反複告訴我們。據說,馬哈仁安曾表示:『將繼承吾之禦座者,乃跨越暗土仍存活,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

“所以,非靠法師不可。”

“對,因為隻有巫師或法師才有能力置身幽黑的亡者之域,而後安返。雖然他們未必跨越那亡者之域,但他們至少常談起,說什麼——那死域隻有一個界限,一旦越過那界限,便了無盡頭。這麼說來,『當世諸多遠岸』指的是什麼呢?無論如何,那位末代君王的預言確實是這麼說的,因此,將來必有一人降世來實現預言。而且柔克學院會認出那人,然後,船艦軍隊與所有種族都會向他齊集,到時候,世界中心黑弗諾的曆王塔就會再有君王掌權。要是有這麼一位王者出現,我會前去投效,盡心盡力為如假包換的君王效命。”阿賭說完,自己先聳聳肩笑起來,以免讓亞刃認為他說話太濫情。沒想到亞刃卻和善地注視他,心想:“他對那位君王的感受,一如我對大法師的感受。”但他嘴裏說出來的卻是:“來日君王禦前,需要你這種人才。”

他們站著,雖然各想各的,但內容相近。未幾,便聽見身後的宏軒館響起宏亮鑼聲。

“哇!”阿賭說:“今天晚上吃小扁豆煮洋蔥湯。快。”

“記得你說他們不煮三餐呀。”亞刃邊說邊跟隨,依舊恍惚如夢。

“噢,有時候——難免搞錯。”

膳房盡管糧食充足,但完全不涉魔法巫道。餐畢,他們步行外出至曠野,置身柔藍的暮色。開始爬坡時,阿賭說:“這裏是『柔克圓丘』。”沾帶水氣的青草拂掠他們雙腿,綏爾河沼澤地帶傳來小蟾蜍的合唱,歡迎星夜到來——暖和且為時漸短的春季星夜。

這地帶有股神秘氛圍,阿賭輕聲說:“『太初語』甫行世時,是這山丘最先挺立於海水之上。”

“等到萬事萬物消亡時,這山丘也將是最後沉落的土地。”

“所以是一塊可以安心立足之處。”阿賭抖落內心敬畏,這麼說道。但他馬上又敬畏地高喊:“看!那片樹林!”

圓丘南方的地表出現一抹強光,那抹強光看似月升,但此時薄月已西滑至丘頂上方天空;而且,這抹光照之中,還摻雜著閃爍,很像樹葉在風中搖曳。

“那是什麼?”

“從心成林放射出來的——師傅們一定在樹林裏。聽說五年前,眾師傅集會遴選大法師時,心成林也像這樣放射宛如月光的照明。可是,他們今天為了什麼原因集會呢?是緣於你帶來的訊息嗎?”

“可能是喔。”亞刃說。

阿賭馬上興奮躁動起來,想回宏軒館打聽有無任何謠傳,以便知道師傅們此番集會預示什麼。亞刃與他同行時,仍頻頻回顧那抹奇特的光照,直到斜坡將之遮去,隻剩新月與春季星辰。

亞刃獨自躺在客房石室的黑暗中,張著兩眼。在此之前,他一向有床鋪睡覺,也有軟毛蓋被;即便搭乘二十槳長船由英拉德島航行來柔克,他們也為少年王子準備了較這石床舒服的寢具。不像這裏,石地板上方鋪就的草褥,外加一條破毛氈。但他倒沒留意這些。“此時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師傅們正在神聖地點密談。他們打算怎麼辦呢?會編構一個大法術來拯救魔法嗎?巫藝正從世界消亡,是真的嗎?連柔克島都麵臨危險了嗎?我不回家了,要待在這裏。我寧願打掃大法師的房間,也不要回去當英拉德島的王子。他會讓我留下來當見習生嗎?說不定今後不會再有法術技藝傳授了,也不會再有事物真名的研習。父王具備巫術天賦,我卻沒有。也許巫術真的正在消失吧。但無論如何,就算大法師喪失了力量和技藝,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就算永遠見不到他的麵,就算他永遠不再對我說話,都沒關係。”然而,熱切的想象力進一步將他席卷,以至轉念間,他便瞧見自己又與大法師一同站在山梨樹下的湧泉庭,天空卻是黑的,樹木沒有葉子,噴泉寂靜;而他開口道:“大師,暴風雨來襲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大法師聽了,對他微笑——不過,想象力至此受挫——因為,實際上他未見大法師那張黝黑的臉孔曾片刻展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