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他感覺昨天自己還是個男孩,今天已然成年。不管什麼事,他隨時可以投入。隻是沒想到,事情真的來時,他竟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亞刃王子,大法師想與你談話。”一個年幼的見習生在門口對他這麼說。說完,候了一會,沒等亞刃回神答複,一溜煙就跑了。
他步下塔樓的階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湧泉庭走去,但不確定該到哪裏找大法師才對。
一位老者在走廊與他相迎。老者麵帶微笑,深深的皺紋從鼻子延伸到下巴。這位老者與昨天在宏軒館大門見到的老者是同一人。記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學院,老者要他說出真名,才讓他入內。
“這邊走。”守門師傅說。
學院建築之內,這一帶的廳堂與甬道很安靜,完全沒有男孩們在別處活絡所產生的那種奔忙與喧嘩。在這裏,隻會感受到牆壁所經曆的悠久歲月。建造當初,用來安置並保護這許多古老岩石的那道魔法,依然明顯可感。石壁間或出現符文雕刻,鏤紋深切,有的地方還嵌入銀箔。亞刃曾由父親那裏學過一些赫語符文,但眼前牆上的符文,他卻一個也不認識。雖然某幾個符文的意義好像幾乎知道、或曾經知道,卻不是記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守門人對他說,一點也沒有使用“少爺”或“王子”等銜稱。亞刃跟隨他步入一個椽梁低懸的長形房間,房間一側的石造壁爐燃著爐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另一側,顯眼的窗戶將外頭曉霧彌漫的凝重天光納入室內。壁爐前方站了幾個男人,他進來時,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但在這群人當中,他隻看見一個人——就是大法師。亞刃停步行禮後,便沉默肅立。
“亞刃,這幾位是柔克學院的師傅,”大法師說:“是九位師傅中的七位。形意師傅不離開他的心成林,名字師傅在北方三十哩外的塔內。大家已經知道你此行的任務。各位大師,這位是莫瑞德的子孫。”
“莫瑞德的子孫”這稱謂,沒有引起亞刃的驕傲,反倒引起一陣恐慌。他雖然對自己的血統感到自豪,但充其量隻認為自己是親王的繼承人,是英拉德世係的一員。至於世係傳承的源頭莫瑞德,早已作古兩千載。他當年的事跡已成傳說,不屬於現今世界。所以,那種稱謂乍聽起來,好像大法師稱他是“神話之子”、“夢想繼承人”。
他不敢舉目迎視這八名男子,隻好盯著大法師巫杖的鐵製尾套,感覺血脈在耳內回繞。
“來,讓我們同進早餐。”大法師說著,引導大家在窗下桌邊落坐。食物有牛奶、酸啤酒、麵包、新鮮奶油、奶酪。亞刃與大家同桌而食。
這輩子,他曾經夾在權貴、地主、富商中間。貝裏拉城內,他父王的殿堂裏,多的是那些家道豐厚、買賣闊綽,且富於世俗物質的人。他們吃喝講究,說話大氣,爭辯者多、逢迎者眾,大多數畢生尋求個人目的。所以,亞刃盡管年少,對人性的伎倆和虛假卻早有認識。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這種人當中。這些人隻吃麵包,寡言少語、容貌沉靜。他們若有尋求,並非為了個人目的。但他們都具備超卓力量——這一點亞刃看得出來。
雀鷹大法師坐於桌首,看來是在聆聽席間交談,但他周身一派沉靜,而且沒有人同他說話。也沒有人同亞刃說話,亞刃因而有時間鎮定自己。他左邊坐的是守門師傅,右邊是灰發且容貌親切的男子,這人總算開口對他說:“亞刃王子,我們是同鄉。我在英拉德島西部出生,鄰近阿歐森林。”
“我曾經在那座森林打獵。”亞刃應道。兩人於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話之島”的森林和城鎮。由於喚起家鄉回憶,亞刃才感覺自在些。
餐畢,大夥兒再度集聚壁爐前。有的坐、有的站,一時無話。
“昨天,”大法師說:“我們集會商議很久,但沒有結論。現在有晨光照射,我想再聽聽各位發表看法,說說你們對自己昨晚的判斷,是繼續維護、或改為否定。”
“沒有結論本身,就是一種判斷,”說話者是藥草師傅,他身量結實,膚色深,目光平靜。”心成林本是發現形意的所在,但我們在那裏隻獲得『爭議』。”
“原因是我們沒辦法看清形意。”英拉德出生的灰發法師變換師傅說:“我們所知實在不足。瓦梭島傳來的風聲、英拉德島捎來的訊息,都是奇異的消息,都應該留意。但是,為基礎這麼薄弱的事情掀起大恐懼,實在沒有必要。我們的力量不會隻因少數術士遺忘法術而岌岌可危。”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說話者是清瘦但目光銳利的風鑰師傅:“我們大家不是都還保有個人力量嗎?心成林的樹木不是照舊成長並擺動枝葉嗎?天界的暴風雨不是都聽從我們的咒語嗎?巫藝乃人間最古老的技藝,誰可能為這樣的巫藝憂心?”
“沒有人,”聲音低沉,高大年輕,容貌黝黑但高貴的召喚師傅說:“沒有人、也沒有力量能束縛巫術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蘊含力量的字句。因為那些字句是創生所用的字句,誰若能泯除這種字句,他也能消滅世界。”
“對,有能力做到的人,不會在瓦梭島或納維墩島。”變換師傅說:“這人必定就在柔克學院。要是有這麼一個人,那麼,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現今形勢還沒糟到那個地步。”
“不過,形勢確實有蹊蹺。”另一位坐在爐火邊的師傅發話,全體都望向他。此人胸膛寬厚,身量穩固如橡木桶,聲音低實如宏鍾,他是誦唱師傅。“應當高坐黑弗諾的君王,如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諾之塔才是,厄瑞亞拜之劍高懸塔上,瑟利耳、阿肯巴、馬哈仁安等曆代帝王,都出自那裏。但那世界中心已經空虛八百年了!我們有王冠,但沒有君王可戴。我們已尋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但既然複原,和平安在?讓王座有君,我們就會有和平,屆時,連最遠的陲區,術士的技藝都能放心操作自如。屆時會有秩序,而且萬物合時。”
“對。”瘦小敏捷,態度溫和但雙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師傅說:“誦唱師傅,我讚同你的看法。萬事既偏離正道,巫道偏離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遊,害群之馬又怎會獨留在畜欄內?”
守門師傅聽了笑起來,但沒說什麼。
“如此聽來,”大法師說:“各位似乎認為沒有相當蹊蹺之處。或者說,假如有蹊蹺,原因在於我們各島無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導致高深技藝遭忽視。這結論我大抵同意。的確,就因為南方失卻和平貿易,我們才不得不仰賴傳言。至於西陲,除了納維墩島以外,誰曾聽說什麼可靠的消息?假如船隻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們地海群島結合緊密,就算是最偏遠的地區,我們也可能知悉其情況,然後就可以采取適當行動。但,各位大師,我認為我們應該采取行動!因為英拉德親王說,他在施法時口誦創生字句,卻不明白字句意義;因為形意師傅隻說根柢含帶畏怖,就不再多言。這些事或許微不足道,難道不足以憂心嗎?暴風雨來襲,起初都隻是地平線一小片雲朵而已。”
“雀鷹,你對幽暗的事物頗敏感,”守門師傅說:“你一向如此。說說看,你認為何處有蹊蹺。”
“我不知道。力量正漸漸減弱,問題亟待解決,太陽慢慢變暗。各位大師,我感覺……我感覺,坐在這裏聚談的我們,都承受致命傷。我們講話時,血液從血管徐徐流出去……”
“所以你打算采取行動。”
“對。”大法師說。
“哦,”守門師傅說:“老鷹要展翼高飛,貓頭鷹有辦法阻止嗎?”
“但你要飛去哪兒呢?”變換師傅問,誦唱師傅答:“去尋找我們的君王,把他帶回來登上王位。”
大法師銳利地瞧一眼誦唱師傅,回應道:“凡是出問題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風鑰師傅說。
“必要的話,也包括北方,和東方。”守門師傅說。
“但是,大師,我們這裏需要您呀。”變換師傅說:“與其去到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盲目瞎尋,留在這裏不是比較明智嗎?這裏有強大法術,您可以運用自己的技藝,找出到底是什麼邪惡或騷亂在作怪。”
“我的技藝幫不了忙,”大法師嚴肅的聲責讓大家不由得目光齊眾於他,他眼神焦灼:“我是柔克學院的護持,不率然離開。本來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夠與我的建言相同,但現在看起來,這項期待是不成了,隻好我自己下決定。我的決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們服從這項決定。”召喚師傅說。
“而且我要單獨行動。各位是柔克學院的谘議團,千萬不能打散。但我會帶一人同行——要是他願意。”大法師轉眼望向亞刃。“你昨天提議,願出力服效。形意師傅昨晚曾說:『登上柔克島海岸的人,無一是偶然前來。自然,捎遞信息的莫瑞德子孫也不是偶然來的。』除了這幾句話,整個晚上,他沒再提供意見。因此,亞刃,我要問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大師,我願意。”亞刃回答,感覺喉嚨幹澀。
“身為親王的令尊,肯定不會讓你投入這種危險。”變換師傅話中帶著幾分銳利,說完又對大法師說:“這孩子年紀尚輕,也沒受過巫藝訓練。”
“我受過的訓練與受訓所花費的時間,已夠我們兩人運用。”雀鷹淡然說道。“亞刃,令尊看法如何?”
“他會讓我去。”
“你怎麼知道?”召喚師傅問。
亞刃不曉得大法師要帶他去哪裏、什麼時候出發,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帶他一起去。他疑惑不解,而且在場這幾位嚴肅真誠、但也很恐怖的大男人,實在讓他局促難安。假如有足夠時間思考,他一定完全沒辦法表示什麼。但現在根本沒有充分時間多考慮,就聽見大法師再度問他:“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家父派我來時,曾對我說:『我擔心黑暗時代就要降臨世界,那將是一段危險時期。所以我不派別人充當信使,而派你去,因為到時候你能判斷,我們是應該就此事向智者之島尋求協助呢,還是反過來,將英拉德島可提供的協助交予他們。』所以,假如情況需要我,我隨時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