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刃看見大法師聽了這話,莞爾一笑。他的微笑盡管倏忽即逝,但相當愉快。“各位聽見了嗎?”他向七位法師說:“就算年齡再大、巫藝再深,又能為這份決心增添什麼?”
亞刃覺得大家都對他投來讚賞的目光,但讚賞之餘,不無躊躇或詫異。召喚師傅圓弧狀的眉毛緊蹙起來,說:“大師,我實在不明了。您一心一意要出去探查,我能理解,畢竟您已在這裏閉關五年。但過去您都是獨來獨往,個別行動。這回,為什麼要人陪伴呢?”
“過去我不需要協助,”雀鷹回答的聲音幾近威嚇或嘲諷。“而且這回,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同伴。”他周身有種不安全的氣氛,高大的召喚師傅沒再多問,但蹙眉依舊。
但是藥草師傅——他目光冷靜、黝黑如一頭有智慧、有耐性的公牛——從椅子上起身,四平八穩地站好,說:“去吧,大師,帶這少年一起去。並帶著我們全部的信賴,出發去吧。”
眾師傅一個個無言默許,而後三三兩兩離開,剩下召喚師傅。“雀鷹,”他說:“我無意質疑您的決定,隻想說:假如您判斷正確,假如當真有個危險的大邪惡在作怪,而造成失衡,那麼,僅是去瓦梭島、或深入西陲、甚至遠赴天涯海角地極,都不夠遠。但,你所必須去的不管什麼地方,都帶這位同伴一同前往,對他公平嗎?”
兩人這時所站立的位置與亞刃稍有距離,召喚師傅也特別壓低聲音說話。但大法師卻大方說:“公平。”
“那一定是你沒把所知的全告訴我。”召喚師傅說。
“要是知道,我就會講出來。事實上我什麼也不知道,猜測成分居多。”
“讓我陪你去。”
“學院的門戶得有人看守。”
“守門師傅會負責——”
“需要看守的不僅是柔克學院的門戶。你留在這裏,留意日出,看太陽是否明亮。也要注意石牆,看有誰翻牆、看翻牆者的麵孔朝向哪裏。索理安,有個破洞、有個傷口,那就是我要去探查的目標。要是我沒找著,你們日後可以繼續。但目前最好留在這裏靜候,我命令你們都在這裏等我。”這時他改用“太古語”,也就是“創生語”——那是操作所有地道法術使用的語言,也是所有超絕魔法所依賴的語言;但除了龍族以外,很少人在交談時使用。召喚師傅沒再爭議或反對,向大法師與亞刃默默頷首後,離開了。
除了爐火劈啪聲外,萬籟俱寂。屋外,晨霧壓窗,無形但沉黯。
大法師注視爐火,仿佛忘了亞刃在場。那男孩站在壁爐梢遠處。不曉得該徑自離開或開口告退。由於拿不定主意、加上有幾分孤單,他再次感覺自己像是個渺小的形體,置身令人慌亂的黑暗無邊空間。
“我們要先去霍特鎮,”雀鷹轉身背對爐火,說:“南陲所有消息都在那裏聚集,說不定我們可以找到一個起頭線索。你的船還在港灣等候,你去向船長說一聲,讓他帶話回去給令尊。我們要盡快啟程,時間就定在明天破曉吧。到時候你來船庫的台階會合。”
“大師,您……”亞刃的聲音頓了一下。“您要找尋的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亞刃。”
“那——”
“那我要怎麼找,是不是?這一點我也不曉得。說不定它會來找我。”他對亞刃怡然一笑。但在窗戶透進來的迷蒙光線中,他的麵孔看起來灰茫如鐵。
“大師,”這時亞刃的聲音已經穩定,“若追溯最古老的血統不至有誤,我確實是莫瑞德的子孫。但是,假如能為您效命,我會把那份效勞看成是這輩子千載難逢最光榮的機會,其餘事都寧可放棄不做。隻是,我擔心您判斷錯誤而高估我了。”
“說不定。”大法師說。
“我沒有出色的天賦或技巧。我會使用短劍和寶劍打鬥,我會駕船,我會宮廷舞和鄉村舞。我能安撫朝臣間的爭吵,我會角力,我箭術不精,但會射箭,我擅長足籃球競賽,我會唱歌,也會彈豎琴相魯特琴。全部隻會這些,沒有別的了。我對您有什麼用處呢?召喚師傅說得對……”
“啊,你剛才見到我們說話,是吧?他是在嫉妒,他希望有機會發揮,表現忠心。”
“同時表現高強的技巧,大師。”
“這麼說來,你寧願他跟我去,而你留著?”
“不是!但我擔心……”
“擔心什麼?”
淚水湧上男孩雙眼。“擔心辜負您的期望。”他說。
大法師再度轉身麵向爐火。“亞刃,你坐下,”他說。男孩走到壁爐角邊的石座坐下。“我沒有把你錯看成巫師、戰士、或任何完備的事物。我清楚你是什麼人——雖然現在我知道你會駕船很是高興……日後你會成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有一點我很明白:你是莫瑞德與瑟利耳的子孫。”
亞刃沉默,最後才說:“大師,這雖然沒錯,但……”大法師沒說什麼,而他總得把話講完:“但我不是莫瑞德,我隻是我自己。”
“你對自己的血統不感到自豪?”
“不,我對自己的血統感到自豪,因為是這血統讓我成為王子,它是一種責任,而責任是需要去符合、去踐履——”
大法師用力點頭。“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否認過去就是否認未來。一個人要麼接受命運,要麼拒斥,但命運不是自己創造來的。山梨樹的樹根如果空洞,便根本長不出樹冠。”
聽到這裏,亞刃吃驚地抬眼,因為他的真名“黎白南”意思就是山梨樹,但大法師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你的根,深而有力,”大法師繼續說:“但是必須給你空間,成長的空間。所以我提供你的,不是安穩返回英拉德島,而是前往未知盡頭的一趟危險旅程。你不一定要接受,選擇權在你。但我提供你選擇的機會。因為我厭膩環繞在我四周這些安穩的所在、安穩的屋頂、安穩的牆壁。”他突然住口,以甚具穿透力的眼光環顧四周。亞刃看得出這男人內在深切的躁動,那份躁動甚至讓他害怕。然而,恐懼隻讓興奮更為銳利,所以他答話時心頭怦怦跳:“大師,我選擇與你一起去。”
亞刃離開宏軒館,腦子和心頭都充塞神奇感。他告訴自己,他覺得快樂。但“快樂”兩字好像不夠貼切。他告訴自己,大法師認為他有力,是支配命運的人,聽到這種讚賞,他應該感到自豪——但他卻不,為什麼呢?舉世最卓越的巫師已經對他說:“明天我們就啟程航向命運邊緣。”他聽了,立即點頭追隨,這樣,難道不該感到自豪嗎?但他卻不,隻感到神奇。
他穿越綏爾鎮陡斜彎曲的街道,在碼頭找到船長,對他說:“明天我要跟隨大法師出海去霍特鎮與南陲,你回去告訴我父王,等我任務完成,就會返回貝裏拉的家。”
船長看起來頗為難。他知道帶這種訊息回去給英拉德親王,會受到什麼對待,便說:“王子,我必須帶著您親筆寫的信才行。”這個要求有道理,亞刃於是趕緊離開——他覺得每件事都要立即辦好。他找到一家奇特的小店,買了硯台、毛筆與一張柔軟但觸感厚實的紙,快步返回碼頭,坐在埠頭邊上寫信給雙親。他想到母親握著同一張紙展讀他寫的這封信:心頭一陣難過。她是個爽朗而有耐性的女子,但亞刃知道,他是母親滿足的根源,也知道她期望兒子早歸。現在要長久離開,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母親。他的信簡短,沒什麼修飾。寫好,蓋上劍柄的符印當作簽名,再用附近船舶拿來防漏的瀝青封口,然後把它交給船長。但他突然又說:“等一下!”好像船已齊備,馬上要開航了一樣。他跑回圓石街道那家奇特小店——不太好找,因為綏爾鎮的街道有點打迷糊,每個轉彎好像都變來變去。最後,他終於走對了街道,便衝進那家用成串紅色陶珠裝飾門口的小店。他剛才來購買筆硯時有注意到,在一個盛裝扣環與胸針的盤子裏,有個做成玫瑰狀的銀色胸針,他母親的名字就叫“玫瑰”。“我要買那樣。”他匆忙而豪氣地說。
“這是偶島製作的古代銀製品。我看得出你對古代工藝深具慧眼,”店家主人說著,注視亞刃寶劍的劍柄——倒不是看那副精致的劍鞘。“價錢是四枚象牙。”
亞刃二話不說,爽快付了昂貴的價錢。他皮包裏有很多象牙代幣,內環諸島都用這當錢幣使用。送禮物給母親的主意讓他很開心,購買也讓他很開心。他離開小店時,一隻手擱在寶劍的柄頭上,昂首闊步,頗為神氣。
他離開英拉德島的前夕,父親將這把劍交給他。他莊重地收下並配掛,在船上時也一直配掛,仿佛那是一種責任。他很自豪於腰際多了這份重量,但寶劍悠遠歲月所代表的重量覆蓋他的心靈,因為這把劍是莫瑞德與葉芙阮之子瑟利耳的寶劍。當今之世,除了高懸於黑弗諾曆王塔的厄瑞亞拜之劍以外,再也沒有比之更古老的寶劍了。但這把劍一直沒有收起來或藏起來,而一直有人配掛,雖然曆經數世紀,卻沒有磨損或變鈍,是因為當初它曾以強大魔法鍛鑄。這劍的曆史言明,除了生死交關的情況,它不曾出鞘——也一直出不了鞘。它不會順服於血腥、複仇、或貪念的目的,也不會順服於為掠奪而起的戰役。亞刃這個通名,就是從他們家族的這個至寶而來,小時候,大家叫他“亞刃迪”,是“小寶劍”的意思。
他自己還不曾使用這把劍,他父親不曾使用,他祖父也不曾使用,因為英拉德島安享太平已久。
但此刻置身巫師之島這個奇特城鎮的街道,他碰觸劍柄,感覺也奇特。摸起來,隻覺劍柄怪別扭的,而且冰冷。這把劍沉甸甸的重量拖負著他,妨礙他行走,也使本來的神奇感冷卻了些。
他返回碼頭,把胸針交給船長代轉母親,並向他道別、祝航行平安。轉身離開時,他拉拉鬥篷蓋住劍鞘,劍鞘承裝的,是那把年代悠久但不輕易順服,而今傳承給他的致命武器。這時,他不再覺得神氣活現,也不趕時間了。“我在做什麼?”他爬上狹窄街道時對自己說。窄道通往城鎮上方那座巨大城堡似的宏軒館。“我怎麼沒打算回家?為什麼我要與一個我不了解的人,去尋找某種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
他沒有答案可以回答自己的問題。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