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拔那瑞(1 / 3)

陽光四射的海麵,從十哩外遙望,洛拔那瑞島是綠色的,有如噴泉邊緣的鮮嫩青苔。靠近時,可以看到葉子、樹幹和陰影,道路和房舍,麵孔、衣服和灰塵,這一切,組成了一塊有人居住的島嶼。不過整個島看來仍是綠色,因為島嶼之上,凡是沒有建屋、沒有人行的每一畝地,都交給圓頂的低矮萼帛樹,它們的樹葉上養著一種小蟲,這種小蟲會吐絲,所吐的絲可以紡成紗,讓洛拔那瑞島的男女老少織布。日暮時分,那裏的天空滿足一種灰色的小蝙蝠,專吃居民飼養的小蟲。它們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過,紡織蠶絲的居民不殺它們,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殺害這種灰翅蝙蝠是招厄運的行為。他們說,既然人類依靠小蟲過活,小蝙蝠當然也可以擁有相同權利。

島上房舍蓋得怪,窗戶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隨意。萼帛樹枝搭成的屋頂,長滿綠色苔蘚和地衣。以前,這島嶼和南陲其餘島嶼一樣,是物阜民豐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陳設、農舍及工房的大型紡織機、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碼頭——碼頭內可能已停靠數艘貿易大船,這些景象均可資為證。但現今港內,一條大艙也沒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內擺設沒有換新,多數紡織機都已停止不動,棄在那兒任憑灰塵積累,踏板和踏板間、經線和工作台之間,蛛網張結。

“術士嗎?”叟撒拉村的村長這麼回答:“洛拔那瑞沒有術士,從來就沒有。”村長是個矮小男人,他的臉孔與他那雙光腳板的腳跟一樣堅實、同樣是赤褐色。

“誰會想到需要術士呢?”雀鷹附和道。他與八、九個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產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澀。他不可避免要告訴村民,他來此地是為了尋找艾摩礦石。不過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沒有喬裝,隻不過照例讓亞刃把短劍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於他自己的巫杖,若有隨身攜帶,外人也看不見。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個個顯得不悅、甚至懷有敵意,談話當中又頻頻流露不悅和敵意。雀鷹恩威並濟,才促使大家勉強接納他。“你們這島長了這麼多樹,島民必定因樹而貴。”他開口道:“要是樹園采收時碰到遲來的霜降,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時大家在屋簷底下,背靠旅店的牆壁坐成一排。緊臨那一排光腳丫的外緣,四月的柔細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災難,降霜無所謂。”村長說:“雨水會使蠶繭腐爛。但沒有人打算製止雨落,從來沒有人那樣做過。”這位村長是強烈反對談及術士和巫術的人。其餘村民,有幾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話題。“以前,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從不下雨。”一位村民說:“就是老人家還在世的時候。”

“你說誰?老慕迪嗎?噯,他已經不在了,早就過世了。”村長說。

“以前大家都叫他樹園長。”皮包骨男人說。

“是呀,都稱呼他樹園長。”另一人說完。現場一陣靜默籠罩,宛若雨水落下。

單一房間的旅店裏,亞刃獨坐窗內。他發現牆上有一把老舊的魯特琴,是把長頸的三弦魯特琴,與這“絲島”居民所彈的琴一樣。他坐在窗邊,試著撥弄樂音。音量與雨水打在樹枝屋頂聲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鎮的幾個市場裏,都見到商家販賣絲料,很像洛拔那瑞島所產的絲布。”雀鷹說:“它們有的是絲布沒錯,但沒有一塊是洛拔那瑞出產的。”

“時節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說:“都四年、五年了。”

“從休耕前夕算起,前後五年了。”一個老人聲音含在嘴裏,自我陶醉地說:“是喔,自從老慕迪去世算起。噯,他真的過世了,都還不到我這年紀呢,就死了。他真的是在休耕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為貴嘛。”村長說:“今天,買一捆染藍的半細絲布,在以前可以買三捆哩。”

“可現在,要買也買不到了。商船都到哪兒去了?全是藍色染料闖的禍。”皮包骨男人這麼一說,馬上引起約莫半個時辰的爭議,論點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質量。

“染料是誰製造的?”雀鷹問完,又引起一番爭論。爭論結果就如那個皮包骨男人沒有好聲好氣所說的:絲染的整個過程一向由一個家族監督,過去,那個家族自稱是巫師世家,但他們以前如果真的曾是巫師,後來也喪失了技藝,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沒有人把失去的技藝尋回過。這群村民除了村長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那瑞最有名氣的“藍染”、以及世無可匹的“深紅染”——即俗稱的“龍火”絲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諾曆代王後所穿的——早就變樣了。其中是有什麼成分不見了,大家怪罪的對象包括不合時節的雨水、染土、及提煉者。“不然就是眼睛嘍。”皮包骨男人說:“看是誰分不清真正的靛藍、跟藍土嘛。”說完,眼睛瞪向村長。村長沒有接受這項挑釁,大夥兒於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產淡酒似乎隻搞壞大家的脾氣,使每個人看來都一肚子火。這時唯一的聲音,隻有雨水錯落打在山穀樹園樹葉所發出的聲響,街尾那頭的海水呢喃,還有門後黑暗中,魯特琴的咿呀聲。

“你那個秀裏秀氣的男孩,他會唱歌嗎?”村長問。

“啊,他會唱。亞刃!為我們大家唱一曲吧。”

“這把魯特琴沒辦法彈奏小調以外的曲子呢,”亞刃在窗邊,笑著說:“它隻想唱悲傷的歌。各位主顧想聽什麼?”

“想聽沒聽過的曲子。”村長慍聲道。

魯特琴激動地響了一下,亞刃已經摸會彈奏技法了。“我彈奏的這一曲,本地可能沒聽過吧。”說完,張口唱起來。

白色的索利亞海峽邊

盤曲的紅色樹枝

將花朵倒彎於

盤曲的頭上,沉重掛著。

立於紅樹枝白樹枝旁

因失去愛人而悲痛

悲痛無盡。

我,瑟利耳,

我母親與莫瑞德的兒子

發誓永遠永遠不忘

這個橫逆乖錯。

他們苦哈哈的臉、靈巧而勤勞工作的雙手相身軀,全都靜下來諦聽。大家靜靜坐在南方暮色中的溫熱雨景裏,耳聞的歌曲,有如伊亞島寒凍的海洋上,灰色天鵝因渴念失喪的同伴而啼哭。歌曲唱完好久,大家依然靜默。

“這真是奇異的音樂。”有個人遲疑地表示意見。

另一個對洛拔那瑞島在所有時空均為“絕對中心”很有把握的人則說:“外地音樂總是奇異悲淒的。”

“你們也唱唱本地的音樂來聽聽,”雀鷹說:“我自己也想聽聽快活的詩句。那男孩老愛唱誦已經作古的昔日英雄。”

“我來唱。”剛才最後說話的那個村民說著,清清喉嚨,開始唱起一首宏亮穩健的酒桶歌,嘿嗬嘿嗬地,想吸引大家一起唱。但沒人加入合唱,他一個人繼續乏味地嘿嗬下去。

“現在已經沒什麼歌是對勁的嘍,”他生氣地說:“都是年輕人的錯,老是把時下的東西改來改去,也不學學老歌。”

“才不是咧,”皮包骨男人說:“現在根本沒什麼事對勁嘛。再也沒一件事對勁嘍。”

“噯,噯,噯,”最老的那個村民喘著氣說:“好運盡嘍,就是這麼回事,好運盡嘍。”

話說至此,就沒什麼好再說的了。村民三二兩兩散去,剩下雀鷹在窗外,亞刃在窗內。最後,雀鷹笑起來,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

旅店主人羞怯的妻子走過來,替他們在地上鋪床,鋪好就離開了。他們躺下睡覺。房間內的幾個高椽是蝙蝠的巢穴,沒裝玻璃的窗子,蝙蝠整夜飛進飛出,高聲唧啾,直到破曉才返巢安身,各自倒掛,像一隻隻整齊的灰色小袋子。

或許是蝙蝠的騷動使亞刃睡不安穩。這之前,他一連好幾個夜晚睡在船上,身體已經不適應土地的安定不動,即便睡著了,身體還堅持他是在搖擺、搖擺……結果,全世界就在他身子底下跌落,然後他就驚醒,再重來一次。等他總算睡著,卻夢見被鏈在奴隸船的船艙內,而且有別人與他同在一起,隻不過他們都是死的。他驚醒不隻一次,拚命想擺脫那個夢境,但一睡著就又回到那夢中。最後一回,他好像獨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鏈著,無法動彈。後來,在他耳邊響起一個奇異徐緩的說話聲。“鬆開你的枷鎖,”那聲音說:“鬆開你的枷鎖。”他於是努力扭動,結果真的動了,而且站了起來。發現身在某個遼闊黑暗的荒郊野外,天空沉沉罩下。地麵及濃濁的空氣都有一股恐怖氣息——巨大無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懼,是恐懼本身。而他立在當中,四周一無通道。他必須找到路,但就是沒有。那個無邊無際的地方非常廣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微蟻。他想開步走,但絆了一跤,就醒了。

雖然已經醒來,不在那郊野,但恐懼留在他心中,他在那裏麵——那份恐懼不比那片無邊無際的廣大荒野狹小。房間的漆黑讓他感覺窒息,想從黑暗的窗框探視星星,隻是雨雖然停了,卻不見星星。他清醒地躺著,很害怕,蝙蝠無聲地拍著皮翼,飛進飛出。有時他甚至能在聽力極限範圍內聽見它們微細的喉音。

天亮了,兩人早早起身。

雀鷹到處問人有關艾摩礦石的買賣,但鎮民好像沒一個人知道那種礦石。不過,他們各有各的意見,並互相爭吵起來。雀鷹聽著——隻是他要聽的是艾摩礦石之外的消息。最後,他們總算踏上村長指引的一條路:通向挖掘藍色染土的采鑿場。半路上,雀鷹卻轉向。

“這棟房子一定就是了,”他說:“他們說染料世家住這條路上,也就是眾所懷疑的巫師之家。”

“找他們談有用嗎?”亞刃問道,心中一點也沒忘記賀爾。

“這種厄運必然有個中心。”法師正色道,“總有個地方是厄運外流的所在。我需要一個向導,才能找到那地方!”既然雀鷹往前走,亞刃隻好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