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拔那瑞(2 / 3)

這棟房子在自己的樹園內,不與人家的房子相連,是石造的高等建築,但可以看出來,房子本身及四周的偌大樹園,乏人照料已久。糾結的樹枝掛著失色的蠶繭,無人收集,地上聚積一層已經死掉的蛆與蛾。房子周圍,櫛比鱗次的樹木底下,可以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兩人走近時,亞刃突然憶起夜裏感受到的恐懼。

他們尚未走到門口,大門自動彈開了,一個滿頭灰發的婦人衝跳而出,瞪著發紅的眼睛大吼:“滾!亂損人的小偷、沒腦袋的騙子、頭殼壞去的笨蛋!詛咒你,滾!滾出去,出去,去!讓惡運永遠跟隨你!”

雀鷹止步,多少有點詫異,但他很快舉起一隻手,打了個古怪的手勢,說了兩個字:“轉移!”

婦人一聽,立刻不再叫囂,呆呆凝視雀鷹。

“你剛才為什麼做那動作?”

“以便把妳的詛咒移開。”

她繼續凝視好一會,最後沙啞著聲音說:“你們是外地人?”

“從北方來的。”

她上前一步。亞刃起初一直想笑這個在自家門口叫罵的婦人,但現在靠近時,他隻覺得難過。她衣著不整,並有惡臭,呼吸氣味也很難聞,凝望的眼睛含著駭人的痛苦。

“我根本沒有詛咒的力量,”她說:“沒有力量。”她模仿雀鷹的手勢。“你們那邊的人還使用這技藝?”

他點頭,並定睛看她,她沒有回避。不久,她的麵孔開始起變化,並說:“你的棒子呢?”

“我不想在這種地方把它亮出來,大姊。”

“對,你不應該亮出來,它會使你小命不保。就好比我的力量,它奪走我的生命。我就是那樣失去了,失去一切我所知的,包括全部咒語和名字。它們像蛛網細索,張結在我的眼睛和嘴巴上。這世界破了個洞,『光』就從那個洞溜走。而咒語也跟著它溜走了。你知道嗎?我兒子整天坐在黑暗中呆望,想尋找那個世界破洞。他說,要是他眼盲,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做染工時失去了一隻手。我們以前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瞧——”說著,她當著他們的麵,搖晃兩隻有力的瘦臂膀,由手到肩,整個淡淡混雜著一條條無法去除的染料顏色。“染料沾著皮膚,永遠沒辦法去掉,”她說:“但心神能洗幹淨,心神不會固著顏色。你是什麼人?”

雀鷹沒說什麼,但他的目光再度捕捉婦人的目光。站在一旁的亞刃不安地觀望。

她突然顫抖起來,並很小聲地說:“吾識得汝——”

“噯,大姊,『同類相知』。”

瞧她驚駭地想逃離法師,想跑開,卻又渴望靠近他——簡直就想跪在他腳邊——的那種樣子,實在古怪。

他拉起她一隻手並抱住她。“妳想把原有的力量、技藝、名字都找回來嗎?我可以給妳。”

“您就是那位『大人』,”她耳語道:“您是『黑影之王』,黑暗境域之主——”

“我不是。我不是什麼王,我是人,普通人,妳的兄弟,妳的同類。”

“但你不會死,對不對?”

“我會。”

“但你還是會回來,然後永存。”

“我不能,沒有誰能夠。”

“這麼說,你不是那位『大人』了——不是黑暗境域那位大人。”她說著,蹙起眉頭,有點懷疑地注視雀鷹,但恐懼減少了。“不過,你是一位『大人』沒錯。是不是共有兩位呢?敢問尊姓大名?”

雀鷹嚴峻的麵孔柔和了一下。“我沒辦法告訴妳。”他和藹地說。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說著,站直了些,並麵向雀鷹。她的聲音及舉止透露出她過去曾有的尊嚴。“我不想永遠永遠一直活下去,我寧可要回那些事物的名字,但它們全喪失了。如今,名字已無關緊要,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她雙眼炯炯發光,拳頭緊握,欺身向前耳語:“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小聲講完,又嘶聲尖叫:“阿卡蘭!阿卡蘭!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名字、都知道我的真名了。秘密已經消失,真相也沒有了。死亡也不再,死亡——死亡!”她講到“死亡”兩字時,一邊抽泣,唾沫由口內飛出。

“安靜,阿卡蘭!”

她安靜了,肮髒的麵頰滾下淚珠,與沒梳理的一綹綹頭發並列。

雀鷹雙手捧起那張皺紋滿布、淚痕斑斑的臉龐,很輕很柔地親吻她雙眼。她呆立不動,雙目閉合。他貼近她耳朵,用太古語講了一些話,並再親吻一次,才把她放開。

她睜開雙眼,用深思、驚歎的目光注視他許久。一名新生兒就是這麼看母親的,同樣,一個母親也是這麼看孩子的。然後她慢慢轉身走向大門,入內,關門,全靜悄無聲,臉上一徑掛著驚歎的表情。

法師也靜悄悄轉身,開始往外走向街道。亞刃隨後,什麼問題也不敢提。不久,法師止步,立正荒廢的樹園中,說:“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給她一個新的,這樣就等於重生了一般。在這之前,她既沒有外來協助,也沒有希望。”

他的聲音緊繃而僵硬。

“她曾是個有力量的女子,”他繼續說:“非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調配藥師,而是擁有技藝和法術,善於運用她的技藝創造美,實在是個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過去的生命曾經如此,可惜全都浪費了。”他突然掉轉頭,步入樹間甬道,站在一棵樹幹旁邊,背對亞刃。

亞刃獨自站在酷熱、樹影斑駁的陽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鷹不好拿自己的情緒煩擾他,他實在也不曉得該做什麼或說什麼才好。不過,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同伴。這並非隻是初見時那種多情的熱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處拉出一條連結,編造了一個無法拆解的維係。他可以感覺,當下這份愛裏有種慈悲——少了那慈悲,這份愛就不夠純粹、不夠完全,也不會持久。

不久,雀鷹穿過樹園的綠蔭走回來。兩人都未發一語,肩並肩繼續走。這時已經很熱了,昨夜的雨水已幹,塵上在他們腳下揚起。今天上午,亞刃好像受夢境影響,心中起過乏味沮喪之感;現在,忽兒曬太陽、忽兒走樹蔭,他倒感覺趣味橫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標何在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真的沒達成什麼目標。下午時間隻是耗在:先與關心染料礦砂的人交談,繼而為幾小塊人家所謂的艾摩礦石議價。拖著步伐,傍晚的陽光落在頭上和頸背,兩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時,雀鷹表示意見說:“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過,我懷疑叟撒拉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異。”

“這裏的人好奇怪,”亞刃說:“他們不管什麼事都無法分別差異,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個村民對村長說的:『你不會曉得真的靛藍與藍土的不同』……他們一個個抱怨時機不好,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機不好。他們說產品偽冒不實,卻不知改進。他們甚至不曉得工匠與巫師不同,也不知道工藝和巫藝不一樣。他們頭腦裏簡直沒有顏色的界線分野。在他們看起來,萬事萬物一樣,都是灰的。”

“噯。”法師如在深思,但依舊大步前進。他的頭低垂在兩肩之間,狀似老鷹。雖然他個子矮,但步伐大。“他們所缺的,是什麼?”

亞刃毫不遲疑回答:“生命的歡欣。”

“噯。”雀鷹再應道。他接受亞刃的陳述,並陷入深思。好大一會兒才說:“真高興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實在累了,腦筋不濟。打從今天早晨起,打從跟那位名叫阿卡蘭的婦人談話起,我心裏就一直很難受。我不喜歡虛擲及破壞。我不喜歡有敵人。假如偏不巧得有個敵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尋找,去與他相會……不管是誰,倘若不得不四處尋訪,報償應該是可喜的寶物,而不是可憎的東西。”

“您是指敵人嗎,大師?”亞刃說。

雀鷹點頭。

“那婦人講到那個『大人』,那個『黑影之王』時——”

雀鷹又點頭。“我猜沒錯,”他說:“我猜,我們要找尋的究竟,不隻是一個所在,也是一個人。正在這島嶼散播的,是邪惡,邪惡,它使島上的工藝和驕傲盡失,這真是悲慘的浪費。隻有邪惡意誌才達得到這種效果。可是,它卻不隻使這裏屈服,也不是隻讓阿卡蘭或洛拔那瑞屈服而已。我們所尋查的軌跡,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軌跡,這就好比我們追趕一輛運貨車下山,結果眼睜睜看它引發一場雪崩。”

“那個——阿卡蘭——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關那個敵人的資料,比如他是什麼人,在哪裏,或者說——他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別的?”

“孩子,現在還不行。”法師雖然輕柔回答,但聲音頗為淒楚。“她本來可以提供,這倒不用懷疑。她雖然瘋了,仍有巫力。她的瘋狂其實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卻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經夠痛苦了。”

他繼續前行,低頭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亞刃聽見背後有慌慌張張的跑步聲,回頭一瞧。有個男人在追他們,雖然距離仍遠,但正快速趕上來。西下的太陽光線中,可見塵土飛揚,那人剛硬的長發剛好形成一個紅光環,狹長的身影在樹園甬道及樹幹間一路蹦跳而來,看起來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趕上來時,亞刃的手抬起來,舉到他劍柄應該在的地方,接著舉到那把遺失的刀子應該在的位置,最後握成拳頭,這些動作都在半秒內做完。他橫起臉,向前一步。那個寬肩男人比雀鷹足足高一個頭,喘著氣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個瘋子。“我找到了!”他一直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