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除了早生及一、兩名卑微術士外,已沒有巫師服侍羅森。早生已一個接一個趕走或殺害跟他競爭羅森寵信的對手,因此,多年來一直獨享統禦黑弗諾的權力。
他還是戈戮克的學徒及助手時,鼓勵師傅修習威島的民間智識,發現隻要戈戮克耽溺於水銀,自己便完全自由。但戈戮克突來的厄運撼動他。整件事之中,有某種迷團、某個缺失的部分或人物。他傳喚有用的獵犬來協助,自己亦仔細調查。戈戮克在哪裏自然不是秘密。獵犬直直追蹤到山壁中一道裂隙,說戈戮克深埋其中,早生完全不打算掘起他。獵犬卻追蹤不到原本跟戈戮克在一起的男孩,他說不出男孩是否跟戈戮克一起在山裏,或逃逸無蹤。獵犬曾說,男孩不像巫師般留下咒法痕跡,且隔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獵犬以為已找到男孩蹤跡時,其實找到的是女人的蹤跡,而且她已經死了。
早生未因此懲罰獵犬,但牢記這次失敗。他不習慣失敗,也不喜歡;他不喜歡獵犬說的男孩河獺,但他還是記得。
貪求權力的欲望會自我飽食,不斷在吞噬中增長。早生苦於饑餓。他餓壞了。統治黑弗諾這塊隻有乞丐與貧農的土地,不得滿足。如果馬哈仁安的寶座上隻坐著一個酒醉的殘廢,那擁有馬哈仁安寶座有何益處?城中宮殿隻住著搖尾乞憐的奴隸時,宮殿又能為他增添什麼光彩?他想要的女人,他都能得到,但女人會耗竭法力、吸走力量。他不要女人靠近,他渴望擁有敵人,一個值得摧毀的對手。
一年多來,間諜陸續向他喃喃回報:有一宗秘密叛變,橫跨整個領土;一群反叛的術士,自稱結手。他急切想找出敵人,因此偵察了類似的一群人,發現不過是一堆老女人、產婆、木匠、挖水溝的、鐵匠學徒,還有一、兩個小男孩。早生受辱又憤怒,將他們連同告密者一起處死,以羅森之名公開處決,罪名是秘密謀反。最近不乏這類威嚇行為,但這有違他的作風。他不喜歡將自己騙得團團轉的笨蛋公諸於世,寧願以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時程,好好對付。想要獲得滋養,恐懼就必須立即呈現,他需要看到別人怕他,聽見他們的畏懼、聞到恐懼、嚐到害怕。但既然他以羅森之名統治,軍隊及人民害怕的必是羅森,自己須躲在幕後,隻能靠奴隸及學徒勉強湊數。
不久前,他派獵犬負責某件工作,事成後老人對他說:“你有沒有聽過柔克島?”
“在柯梅瑞島西南。瓦梭海爺擁有那座島已經四、五十年了。”
早生鮮少離城,但熟知整個群島王國,頗為自豪。他從水手報告及宮中保存的絕妙古航海圖認識群島,在夜晚研讀地圖,沉思下一步該如何、往何處拓展帝國。
獵犬點點頭,仿佛對柔克的興趣就隻限於位置。
“怎麼了?”
“那群人燒死之前,你曾嚴刑拷問一個老婦人,記得嗎?行刑那人告訴我了。她提到柔克的兒子,呼喚他過來,你知道嗎?叫得好像他有力量過來一樣。”
“那又如何?”
“有蹊蹺。內陸村莊的一名老婦,連海都沒看過,卻叫得出那麼遠一座島的名字。”
“她兒子是漁夫,會談論旅途中見聞。”
早生揮揮手。獵犬嗅嗅鼻子,點點頭離開。
早生從未忽視獵犬提起的任何小事,因為許多小事都已證明不小,更因動不了獵犬,而不喜歡那老人。他從未稱讚獵犬,也盡少利用,但獵犬太有用,不得不用。
巫師將柔克這名字留在腦海,他再度聽到這名字,且出現在相同的連接點時,他知道獵犬又追到真正蹤跡。
羅森在歐穆爾島南邊的巡邏隊抓到兩名十五、六歲男孩和一名十二歲女孩,三人搭乘偷來的漁船,順著法術風航行。巡邏隊船上有天候師,喚起大浪淹沒贓船,才抓到三人。在押回歐穆爾島途中,一個男孩崩潰,哀嚎哭訴提到加入結手。聽到結手,押解的人便說,他們會先拷問後燒死,男孩一聽,哭求放過他,他願說出結手、柔克,以及柔克上偉大法師的事情。
“把他們帶進來。”早生對信差說道。
“女孩飛走了,大人。”那人很不情願地說。
“飛走了?”
“她變成鳥形。說是鶚。沒想到這麼小的女孩也會。在發現以前,她就逃走了。”
“那就帶男孩過來吧。”早生極有耐性地說道。
他們帶來一個男孩。另一個男孩在跳船橫越黑弗諾灣時,被弩箭射死。帶進來的男孩因恐懼而抽搐連連,連早生都感到鄙棄。他怎麼能恐嚇一隻早就懼怕得盲目崩碎的生物?他在男孩身上施了縛咒,讓他像石雕直立不動,站了一天一夜。偶爾,他會對雕像說話,說它是個聰明小夥子,說不定可以在皇宮裏當個好學徒,也許最後還去得了柔克呢,因為早生也正打算前往柔克,去會會那裏的法師。
他將男孩解縛時,男孩試圖假裝自己還是石頭,不肯說話。早生必須進入男孩的心智,用在很久之前戈戮克還是名副其實的技藝大師時,從他那兒學來的方法。他盡力挖掘。之後,男孩毫無用處,必須處理掉。他再次被這些人的愚蠢耍弄,深感恥辱,而且他對柔克的了解,僅隻於結手在哪裏、有所教導巫術的學院。然後,他得知一個男人的名字。
光想到巫師學院,就讓他發笑。野豬學校,他想,烏龍學院!但是力之子正在柔克集結共謀,似乎頗有可能,愈想到有任何巫師聯盟或同盟,他就愈驚駭。這不自然,除非存在於極大的力量之下、一個主宰意誌的壓力……一個法師的意誌,強盛到足以使強大巫師為之效勞。這正是他要的敵人!
獵犬在樓下門外等待。早生叫他上來。“燕鷗是誰?”他見到老頭劈頭就問。
獵犬年事已高,看起來愈發人如其名:皺紋滿布、鼻子長尖、眼神哀傷。他嗅嗅鼻子,似乎打算說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好別對早生說謊。他歎口氣。“是河獺,”他說:“就是殺了老白臉的人。”
“他躲在哪裏?”
“他根本沒躲起來。在城裏四處走動,跟人說話,到巷底村見他母親,就在那山附近。他現在就在那兒。”
“你應該立刻告訴我!”早生說。
“我不知道你在追他。我已經追了他許久。他騙過我。”獵犬毫無怨懟地說。
“他詐騙、殺害一名偉大巫師,我師傅。他很危險,我要報複。他在這裏跟誰說過話?我要抓到他們,然後再來處理他。”
“港邊的一些老婦人、一個老術士、他姊姊。”
“把他們抓來這裏。帶我的手下去。”
獵犬抽抽鼻子,歎了口氣,點點頭。
從抓來的人身上得不到多少信息。與先前一模一樣:他們屬於結手,而結手是一個強大術士的聯盟,位於莫瑞德之島,又稱為柔克。叫做河獺或燕鷗的人來自那裏,不過他原籍黑弗諾。雖然他隻是尋查師,眾人卻很尊敬他。姊姊不見了,也許跟河獺一起去巷底村,他們母親住的地方。早生在他們迷茫愚笨的腦袋裏翻搜,下令對其中最年輕的人施以酷刑,然後把他們燒死,羅森坐在窗邊就看得到。國王需要些消遣。
這些事隻花了他兩天。這段期間,早生注視、刺探巷底村,他派獵犬先行前往,然後將自己的“呈象”送去一同觀察。一得知河獺行蹤,他快速拍著老鷹翅膀,全速前進。早生是非常傑出的變換師,無所畏懼,甚至敢化為龍形。
早生知道自己必須謹慎應付。河獺擊敗提納拉,加上柔克,有某種力量存於他體內,或與他同行。但是早生很難懼怕一個跟產婆之輩相處甚歡的卑微尋查師,無法自貶身分,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前進。因此,他大白天便降落在巷底村房屋零星四散的廣場,將利爪摺回成人腿、巨翅揮為手臂。
一個小孩哭叫著跑向母親。四周無人,但早生轉過頭,依舊帶著一絲老鷹敏銳、僵硬的回旋,盯視。巫師識得巫師,他知道獵物在哪間房舍。他走過去,將大門一推。
一名細瘦褐膚男子坐在桌前,抬頭看他。
早生舉手,要在男子身上施加縛咒。他的手定住,動彈不得地在身旁半舉。
所以,這是一場競賽,有個值得對戰的敵人!早生往後退一步,微笑著將雙手外舉,向上舉,動作緩慢穩定。無論對方做什麼,都定不了他。
房子消失。沒有牆壁、沒有屋頂、沒有人影。晨光下,早生站在村莊廣場的塵土上,雙臂高舉在天。
這當然隻是幻象,卻也稍微阻礙他的咒語,他必須解除幻象,帶回周圍門框、牆壁、屋梁、陶製餐具、石壁爐與桌子。但無人坐在桌前。敵人消失了。
早生很生氣,非常生氣,如盤中食物被奪走的餓漢。他召喚燕鷗重新出現,但他不曉得燕鷗真名,無法掌控他的心或智。召喚無人應答。
他大步踏離房子,轉身,施下火咒。火苗立刻迸出,屋頂、牆壁及每扇窗都竄出火舌,婦女尖叫逃出。她們方才一定躲在後麵房間,他絲毫沒注意。“獵犬。”早生心念獵犬真名使出召喚咒。老人不得不來,對此十分不快,說:“我就在下麵那邊酒館裏,你隻要說我的通名,我就會過來了。”
早生看了他一眼。獵犬立即閉嘴,不能多言。
“我準了才能說話。”巫師說:“那人在哪裏?”
獵犬朝東北方點頭。
“那裏有什麼?”
早生打開獵犬嘴巴,給他足夠聲音,他以平板死枯的音調說:“薩摩裏。”
“他是什麼形體?”
“河獺。”平板的聲音說道。
早生笑了:“我去等著抓他。”他的人腿變成黃色利爪,手臂變成寬廣羽翅,老鷹飛衝天,越風而去。
獵犬嗅嗅,歎了口氣,不情願地拖著腳步尾隨在後,身後村落火焰熄滅,孩童哭泣,婦女在老鷹身後叫喊詛咒。
試圖行善的危險,在於內心會混淆善意與善行。
一隻河獺沿著葉納伐河快速下遊,想的不是這些。除了速度、方向、河水甜美的味道及遊泳的甜美力量之外,它其實想得不多。但彌卓坐在巷底村奶奶家桌前,跟母親、姊姊說話時,他想的正是跟這個差不多的念頭,之後屋門一推而開,那可怕的閃耀身形便站在門口。
彌卓來到黑弗諾時心想,無意害人便不會傷人。但他已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孩童因為他身在那裏而死,他們在折磨中死去,被活活燒死;他讓姊姊、母親和自己陷入恐怖的危險,還危及柔克。如果被早生(他隻知道此人的通名及惡名)抓到,被他利用一如他人,柔克眾人都將暴露在那巫師的力量及他掌握的船艦軍隊之下。彌卓那時就會將柔克出賣給黑弗諾,如同不知名巫師將柔克出賣給瓦梭一般——也許那人也以為自己不會傷人。
巫師前來時,彌卓一直想著該如何立刻離開黑弗諾,而不引人注意。他依然無解。
現在身為河獺,他隻想永遠維持河獺形體,當隻河獺,待在甜美褐水、活動河流中。對河獺來說,沒有死亡,隻有生命到達盡頭。但這隻滑順動物有人類的心智,小河流經薩摩裏西方山丘時,河獺爬上泥濘河岸,化回人形蹲在河邊顫抖。
現在要去哪兒?為何來到這裏?
他沒有想法。他選擇最方便的形體,照河獺習性跑到河邊,照河獺習性泅水,但他必須回到人類形體,才能像人類思考、躲藏、決定,以人類或巫師的方式行動,對抗獵捕他的巫師。
他知道自己不是早生的敵手。為了定住第一個縛咒,他已用盡力量抵抗。幻象及變換是他僅剩技法,若再次麵對那巫師,他一定會被摧毀,柔克也跟他一起。柔克及其子民、他心愛的伊蕾哈,還有芙紗、鴉、多莉,所有人;白色中庭內的噴泉、噴泉邊的樹。隻有大林挺得下去,隻有碧綠、無言、屹立不搖的山陵。他聽見伊蕾哈說,“黑弗諾隔在我們之間”;他聽見她說,“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抬頭。淩駕河流之上的山邊,就是他與提納拉、還有在他腦中的安涅薄,曾一同來到的山邊。繞過後略走幾步就是那道裂隙,那道密縫,夏日碧草下依然清晰可見。
“母親,”他跪著說道:“母親,對我開啟。”
他將雙手覆蓋在大地密縫之上,手裏卻無力量。
“讓我進去,母親。”他以與山坡同樣古老的語言低聲道。地麵略略顫抖後開啟。
他聽見一隻老鷹尖鳴。他站起身,躍入黑暗。
老鷹飛來,在山穀、山坡、河邊柳樹上盤旋尖鳴。它盤旋、搜尋又搜尋,後循原路飛回。
良久之後,已是向晚,獵犬蹣跚走入山穀。他不時停停嗅嗅,在山坡旁大地裂隙邊坐下,歇息疲累雙腿。他研究翻起的新鮮土塊、草被壓扁的地方,輕撫彎扁草莖,讓它站直。他終於站起身,到柳樹下清澈水邊喝口水,走回山穀,朝礦坑前進。
彌卓在疼痛中、在黑暗中醒來。漫長時間裏,也隻有這兩樣陪他。疼痛來來去去,黑暗隨侍在側。光線一度微亮近乎黃昏,他勉強看到四周。一道斜坡從他躺臥處往下伸向一麵石牆,石牆對麵又是黑暗,但他無法起身走到石牆,疼痛再次激烈回到手臂、大腿、頭顱。黑暗包圍他,一切消失無蹤。
口渴,伴隨而來的是疼痛。口渴,還有流洩的水聲。
他試圖記起該怎麼發出亮光。安涅薄嗚咽哀傷地對他說:“你不能製造光嗎?”但他不行。他在黑暗中匍匐前進,直到水聲愈來愈大、身下石頭盡濕,他盲目摸索直到發現水為止。他喝水,試圖再從濕潤石頭邊爬走,他非常冷,一隻手臂疼痛無力。頭又痛了,他抽噎顫抖,試著將自己縮成一團取暖。沒有溫暖,也沒有光線。
雖然四周依然一片漆黑,他卻坐在離他躺著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他全身蜷縮,癱散在地,附近有條雲母岩脈滲滴出的小水流,不遠處還縮著另一堆腐爛的紅絲綢、長發、骨頭。在那之外,一串岩穴向深處延伸。他看到其中的岩室通道遠比所知延伸得遠。他以同樣事不關己的興味看著那串岩穴、提納拉與自己的身體。他感到一陣淡淡懊悔,今天會死在自己殺死的人身邊,也算公平。這樣也對。沒有什麼不對。但他體內有某種事物在痛,不是尖銳的肉體疼痛,而是漫長、一生的哀痛。
“安涅薄。”他說。
然後,他回到自己體內,手臂、大腿、頭上感到強烈痛楚,在盲然黑暗中惡心、暈眩。移動身體時,他痛得啜泣,但還是坐起身。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心想,我一定要記得如何活下去、如何發光。我一定要記得。我一定要記得樹葉的影子。
森林有多遠?
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他在暗中抬起了頭,一會兒,他稍微移動完好的手,黯淡的光從手上流洩。
石穴頂在遙遠上方,雲母岩脈滴下的孱弱水流在磷火中短促閃爍。
他再也看不見之前所見的石室與信道,視覺已無關乎己,遊離體外。他隻看得到一抹光在他四周與眼前。一如他與安涅薄穿過夜裏,走向她的死亡,一步步踏入黑暗。
他跪起身子,才想到輕聲說:“謝謝妳,母親。”他站起,又跌下,左腿一陣疼痛,令他大喊出聲。一會兒,他再試一次,站了起來,開始前進。
他花了許多時間越過石穴。他將損傷的手臂放入襯衫,完好的手按在大腿關節,讓走路輕鬆些。兩側牆壁逐漸縮成一條通道,這裏的岩頂壓低許多,離頭頂不遠,清水從一麵牆上滲出,在地下岩石間聚成小池。這不是提納拉幻覺中神妙的紅色宮殿,有高聳廊柱寫著神秘銀色符文;這裏隻有泥土,隻有幹土、岩石、水,空氣沁涼沉靜。除了小溪答答聲,一切靜默。法術光外黑暗一片。
彌卓低下頭,站在那兒。“安涅薄,妳能回這麼遠來嗎?我認不得路。”他稍待片刻。他看到黑暗,聽到寂靜。他緩慢而停歇地進入通道。
早生不清楚那人如何逃離他的法眼,但有兩件事很肯定:他比早生遇過的法師都強大,而且他會盡快回到柔克,因為那是他力量的泉源與中心。試圖比他早到一步也沒有用,他遙遙領先,但早生可以追隨在後;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夠,還會有一股力量,令所有法師莫之能禦。莫瑞德不也幾乎被擊倒嗎?且擊倒他的不是巫術,隻是由敵方作法而叛變的軍力。
“陛下,您正派遣船艦,”早生在眾王之宮,向坐在手扶椅上的瞠目老人說道,“內極海南方聚有強大敵人,要來攻擊您,我們將前往殲毀。百艘船艦將自大港、歐莫爾島、南港、及您的采邑厚斯克島出動,是世界上最壯大的海軍!我會親自領軍,而榮耀將歸屬於您。”他帶著公然的嘲笑說道,讓羅森以恐怖眼神盯著他,終於開始了解誰是主人、誰是奴隸。
早生對羅森手下全盤掌握,兩天內,大批船艦已從黑弗諾出發,沿路搜得貢品。八十艘船艦在正確穩定的法術風吹拂下,航經阿爾克島及伊裏安島,直奔柔克。有時早生會穿著白絲袍,握著由極北海獸角雕成的白色長杖,站在領航戰艦的船首甲板,百支船槳如海鷗翅膀拍擊。有時他自己便是海鷗,或老鷹,或飛龍,在船艦前方或上方飛行,兵將看到他如此飛行,便叫喊:“龍主!龍主!”
船艦停靠伊裏安島,補給水與食物,如此快速出動數百名兵士,船艦少有時間裝載補給品。他們蹂躪伊裏安島西岸城鎮,四處劫掠,在維斯提及柯梅瑞島也如法炮製,盡可能掠奪,燒毀遺留對象。然後,大批艦隊轉向西方,朝柔克唯一港口——綏爾灣——航行。早生從黑弗諾那些地圖上得知這海港,知道海港上有座高陵。船艦靠近時,他變身龍形,由船隻上空騰越而起,引領船艦,目光朝西凝視,尋找山陵蹤影。
他看到模糊碧綠的山陵在迷霧海麵上時,放聲大喊——船上的人都聽到龍的尖鳴——並加速飛行,讓他們尾隨在後,前往征服。
柔克傳言當地受咒法保護、由誦咒隱藏,凡人眼睛無法看到。如果那山陵及他如今在山陵前看到的開展海灣有任何咒語,之於他也僅是薄紗,透明可見。他飛越海灣、橫渡小鎮及山坡上半完成的建築,抵達高聳碧綠山頂,雙眼無可模糊,意誌無可挑戰。他在山頂伸長龍爪,拍擊鏽紅雙翅,降落在地。
他以自己的形體站著,沒有變身。他警覺、忐忑地站著。
風起,長草在風中點頭。夏日正進入尾聲,長草已幹枯變黃,除了綴邊的小白點之外,沒有半朵鮮花:一名女子走上山,穿過長草,朝他前來,她未沿任何小徑,從容不迫。
他以為他已舉手誦咒,阻止女子;但他沒舉起手,而她繼續前進,直到離他兩臂之遙略低處,方才停步。
“告訴我你的真名。”她說,而他答:“帖列爾。”
“帖列爾,你為什麼來這裏?”
“來摧毀你們。”
他盯著她,看到一名圓臉中年婦女,身形矮小結實,發中帶有灰絲,深色眼眸在深色眉下,雙眼擒住他的雙眼、擒住他的人,從他口中帶出實話。
“摧毀我們?摧毀這座山丘?那邊的樹木嗎?”她低頭朝離山不遠的樹林望去。“也許創造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毀壞一切;也許大地會自行摧毀,或在最後,透過我們的手,自行摧毀。但不是透過你的手摧毀。虛假的王、虛假的龍、虛假的人,等你明白自己站在何處,再來柔克圓丘。”她的手作勢朝土地一揮,轉身循著前來的方向,穿越長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頂上還有人,許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與死者的靈魂,許許多多。他極端恐懼,整個人縮成一團,試圖施咒隱藏自己,不讓所有人看到。
但他沒有施咒,身上不剩半點魔法。魔法盡失,自他體內流入這座可怕山丘,流入腳下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師,隻是與旁人一樣的凡人,毫無力量。
他知道這點,徹底明了,卻仍試圖誦咒,在念誦中舉起雙臂,怒擊空氣。然後他往東方看,竭力尋找戰艦船槳的閃擊,尋找前來懲罰這些人、前來拯救他的艦隊風帆。
他隻見到水上一片霧氣,覆蓋海灣口外。在他注視下,霧氣轉濃、轉暗,越過緩擊浪波,森森逼近。
大地自轉向陽,創造白晝與黑夜,大地內卻無白晝。彌卓徹夜行走。他的跛腳愈趨嚴重,也無法一直維持法術光閃亮。光熄滅時,他必須停步、坐下、睡覺。睡眠永遠不是他以為的死亡。他總是冰冷、總是疼痛、總是口渴地蘇醒,而他能發出微弱的一點光芒後,便起身行走。他一直沒見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處。他尾隨她身後。有時是寬敞房室,有時是一池池靜水,沉靜難以打破,但他仍從中喝了幾口水。他覺得自己漸行漸深,過了好長時間,最後抵達最長的水池,之後坡道再度攀升。現在,安涅薄有時跟在他身後。他可以說出她的真名,但她沒回答;他說不出其餘名字,但是他可以想著樹、想著樹根,這裏是樹根的王國。森林有多遠?樹走多遠,它就有多遠。與生命一樣遠,與樹根一樣深,與葉片投射的疏影一樣遠。這裏沒有影子,隻有黑暗,但他繼續前行,繼續前行,直到看見安涅薄在他前麵。他看到她眼中閃光、她鬈發雲朵。她回頭看他片刻,然後轉身沿著一條長長陡坡,輕盈地往黑暗裏跑。
他站的地方並非完全漆黑。空氣在他臉上浮動。遙遠前方,微弱細小地出現一道不是假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進許久,拖著撐不住身體重量的右腳。向前行。他聞到夜風氣息,透過樹枝及葉片看到夜空。一段彎曲橡木樹根形成洞穴開口,大約一人或一隻獾能爬過的大小。他爬過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樹根下,看著天光殞退,一、兩顆星辰從葉片間冒出。
獵犬就在那裏找到他,離山穀數哩外,薩摩裏西邊,法力恩大森林邊緣。
“找到你了。”老人說,低頭看著那泥濘鬆弛的身體。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遲了。”他彎下腰,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動他,卻感覺一絲生命的溫暖。“你命很硬嘛,”他說:“好了,醒醒。快點。河獺,醒醒。”
河獺雖然坐不起身,幾乎無法言語,但認得獵犬。老人將自己的外套圍在河獺肩頭,讓他從水壺裏喝兩口水,然後蹲在河獺身邊,背倚橡樹粗壯樹幹,望入森林片刻。天色近晚。氣候炎熱,夏日陽光透過樹葉,散成千種濃淡綠光。一隻鬆鼠在橡樹上遠遠叫罵,鬆鴉予以回應。獵犬抓抓脖子,歎了口氣。
“巫師照常追錯方向,”他終於開口,“說你已經去柔克島,他會在那裏逮到你。我什麼都沒說。”
他看著他隻知道叫做河獺的人。
“你跑到裏麵,那個關著老巫師的洞裏,對吧?你找著他了嗎?”
彌卓點點頭。
“嗯哼。”獵犬吐出一聲短促嘟噥的笑,“你找著你要找的東西了吧?我也是。”他發現同伴陷入一陣煩鬱,便說:“我會把你弄出去的。等我喘口氣,就去下麵那村莊找個車夫過來。你好好聽我說,不要急。我這幾年來追你,不是為了把你交給早生,像我把你交給戈戮克一樣。這事我很愧疚。我一直在想,當初跟你說過,有法藝的人應該團結、為某人工作。那時我看不到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害了你一次,我便想,如果再碰上你,我便要幫你一把。也算尋查師之間的情分,懂吧?”
河獺呼吸愈漸急促。獵犬將手覆蓋在他手上片刻,說:“不要擔心。”然後站起身,“好好休息。”
獵犬找到一名願意將兩人載往巷底村的車夫。河獺母親跟姊姊目前住在表親家,盡力重建焚毀的屋子。她們以不可置信的喜悅歡迎河獺回來。她們不知道獵犬與藩王及他手下巫師的關係,把他當自己人,認為他找到河獺半死不活地躺在森林裏,又帶他回家,真是個好人。“他是智者,”河獺母親玫瑰說道:“一定是智者。”這樣一個人值得她們盡心款待。
河獺複原得慢。接骨師盡力救治他骨折的手臂及受傷大腿,智婦在他手上、頭上、膝蓋上為岩石割破的傷口塗抹藥膏,母親為他找來菜園及莓叢間找得到的各式美味,但他依然與獵犬當初帶回來時一樣,虛弱衰竭地躺著。巷底村智婦說,他體內沒有心。他的心在別處,被憂慮、恐懼或羞愧吞蝕。
“所以心在哪裏?”獵犬問。
河獺良久沉默後回答:“柔克島。”
“老早生帶船艦去的地方。我懂了。那裏有朋友。好吧,我知道其中一艘船回來了,我在下麵那邊酒館裏看到其中一名船員。我去打聽打聽,問問他們有沒有到柔克、那裏發生了什麼事。我能告訴你的是,老早生好像晚回了。嗯哼,嗯哼。”他又吐道,覺得自己的笑話很有趣。“晚回了。”他重複,然後站起身。他看看形銷骨立的河獺。“好好休息。”他說,隨即離去。
獵犬去了幾天。他乘馬車返回時,神情讓河獺姊姊急急忙忙衝去告訴河獺:“獵犬要不是打勝仗,就是發了!他搭著光鮮馬車,前麵一匹光鮮的馬拉著,像王子一樣!”
獵犬緊跟在後進了屋:“這個嘛,首先,我一到城裏,就往皇宮跑,去打探消息。結果我看到什麼?我看到老海盜王雙腳站著,像過去一樣發號施令。站著!他已經好幾年沒站過了。發號施令!有些人聽令行事,有些人沒有。我離開那兒,在那種情況下,皇宮可危險著。我到朋友那裏走走,問問老早生跑去哪裏、艦隊是不是去了柔克又回來。他們說,沒人知道早生去了哪兒,他也沒送個信回來。他們開我的玩笑,說也許我找得著他,嗯哼,他們知道我有多愛戴他。至於那些船呢,有些船回來了,船上的人都說他們根本沒到柔克島,連看都沒看到,直直穿過航海圖上說有島的地方,結果卻沒有島。還有從其中一艘大戰艦下來的人,說靠近本來應該有島嶼的地方時,卻闖進一團跟濕布一樣厚重的霧裏,海也變得很厚重,船槳手連槳都差點劃不動。他們說陷在裏麵一天一夜,逃出時,海上看不到半艘艦隊的船隻,奴隸都快反叛了,船長便速速返航。另一艘船,那艘老『烏雲』,以前是羅森的船,那時也進港了。我跟船上下來的人聊了兩句,他們說柔克原本所在地,除了濃霧跟暗礁外,什麼也沒有,他們便跟其餘七艘船艦繼續往南航行,遇上瓦梭航來的艦隊。說不定那裏的藩王也聽說有大艦隊前來劫掠,因為他們沒停下來問問題,直接對我們的船艦發射巫火,靠到船邊想強行登船。跟我聊過的人都說,光是要從那些人手裏逃跑就已是苦戰,還有人沒逃出來。整段時間他們都沒有早生的訊息,而且除非船上有袋子師,否則也沒人操作天候。從『烏雲』下來的人說,他們沿著內極海海岸回來,像打敗的狗群一樣,一隻接一隻,亂七八糟。你喜歡我帶給你的消息嗎?”
河獺一直強忍著不掉淚,他藏起臉。“喜歡。多謝。”
“就想你會喜歡。至於羅森王,”獵犬說:“誰知道。”他抽抽鼻子,歎了口氣。“我要是他,早就退休了。我想我自己也該退休了。”
河獺終於控製住自己的表情與聲音。他擦擦眼睛鼻子,清了清喉嚨,說道:“這主意可能不錯。來柔克好了。比較安全。”
“好像是個難找的地方。”獵犬說道。
“我找得到。”河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