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正的力量無法隱藏,”彌卓說:“藏不久。力量死於躲藏、無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會死,”芙紗說:“『在柔克,諸咒皆強。』阿斯這麼說過,而你已在樹下行走……我們的任務必然是保留這份力量。隱藏力量,對,囤積力量,就像小龍囤積火焰般;還要分享,但僅限此地,傳遞下去,一個又一個。這裏很安全,因為這裏的人都微不足道,大盜與殺手最不可能來此尋找力量。總有一天,龍會成長茁壯,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彌卓說:“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餓、死亡。難道他們也得毫無希望地持續千年嗎?”

他輪流看著姊妹的臉,一個溫和、不動如山,而另一個,在嚴厲外表下,宛如初燃火焰第一道火舌,靈敏溫柔。

“黑弗諾島上,離柔克很遠的地方,歐恩山上的村落裏,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民之間,依然有結手之女。經過這麼多年,網絡毫發未損,那是怎麼織成的?”

“以靈巧。”萸燼說。

“而且撒得很遠!”他再度輪流看著兩人。“我在黑弗諾市沒受過良好訓練,我的老師們告訴我,不要將魔法用在壞用途上,但是他們活在恐懼中,沒有力量抵抗強權。他們把能給的都給了我,卻依然羸弱。我未走上歧途,都得感謝機運,及安涅薄賜給我的力量。要不是她,我如今已是戈戮克的奴仆。然而,她自己乏人教導,也遭受奴役。如果巫術隻由佼佼者草草教導,由強勢者用於邪惡之途,我們在此處的力量該如何壯大?小龍將賴何為生?”

“這裏是中心,”芙紗說:“我們必須守住中心。並且等待。”

“我們必須給予所能給予之物,”彌卓說道:“如果我們之外的人都淪為奴隸,那我們的自由還有何價值?”

“真實的技藝勝於虛假,形意會維持。”萸燼皺眉說道。她拿起火鉗,把與她同名的餘燼在爐火中聚成一堆,一擊打入烈焰。“我知道這點。我們的生命如此短促,形意則長長久久。如果當今柔克有昔時盛況……若有更多身懷真實技藝的人聚集在此,教導與學習,同時保存……”

“如果柔克如往日般,以強盛知名,害怕我們的人將再來摧毀。”芙紗說。

“因此,隻有保密一途。”彌卓說:“但問題亦然。”

“我們的問題是男人,”芙紗說:“親愛的弟弟,希望你別介意。對別的男人而言,男人比女人和小孩重要。我們這裏縱有五十名女巫,他們也不會多加注意,但如果知道我們有五名力之子,他們就會打算再來摧毀。”

“所以雖然我們之間有男子,但我們過去仍是結手之女。”萸燼說。

“妳們依然是。”彌卓說:“安涅薄曾是其一。她、妳們,及所有住在同一監牢的人。”

“我們能怎麼辦?”芙紗問。

“學習了解我們的力量!”彌卓說道。

“建一所學院,”萸燼說:“睿智的人可以前來相互學習、研習形意……大林為我們遮蔭。”

“梟雄鄙視學者與師傅。”彌卓說道。

“我想反之亦然。”芙紗說道。

於是,他們在漫長冬天裏討論,旁人也前來參與。討論逐漸從願景變成意圖,從渴望變成計劃。芙紗一直十分謹慎,警告各種危險。萸燼提及白發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開始教導綏爾每個孩子術法。一旦萸燼開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於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結手之女如何複興。但她在樹下經長期獨處形成的思考方式,總是在尋找形式及明確性,因此她問:“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技藝是什麼,該如何教導?”

因此,島上智婦開始討論:魔法的真實技藝是什麼?魔法從哪裏開始轉為虛假?一體至衡如何維持、會因何喪失?哪些法藝必要、哪些有用、哪些危險?為什麼有人隻有某項天賦,而沒有另一項天賦?技藝能否因學習而來?在討論中,她們協調出此後各項技藝名稱:尋查、天候術、變換、治愈、召喚、形意、名字、幻術、歌曲知識。盡管日後尋查僅視為一項有用法藝,不符合法師身分,而以誦唱取代,但直到今日,這些依然是柔克師傅的技藝。

柔克學院也自這些討論誕生。

有些人說,學院的誕生與此相差甚遠。他們說,柔克當初由一名稱為“暗婦”的女人統治,與大地太古力共謀合作。據說,她住在柔克圓丘下一處洞穴,從未走入日光下,卻在大地與海洋上編施咒法,強迫男子服從她邪惡的意誌,直到第一任大法師來到柔克,破除咒法,進入洞穴,打敗暗婦,取代她的位置。

這故事隻有一項屬實,早期有位柔克師傅確實破開、進入一處極大洞窟。雖然柔克之根基亦是所有島嶼的根基,但那洞窟卻不在柔克。

在彌卓及伊蕾哈的年代,柔克人無論男女,對大地太古力皆無懼意,反而加以尊崇,從中尋求力量與遠見。這點隨時間流逝漸漸改變。

那年春天再度遲來,寒冷且暴雨不斷。彌卓開始造船。桃樹開花時,他已依循黑弗諾,建好一艘纖細結實的深洋船,名之“可望”。不久,他將“可望”駕離綏爾灣,未攜伴同行。“在夏季尾聲尋找我的蹤跡。”他對萸燼說。

“我會在大林裏等你,我的心會隨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獺、我雪白的燕鷗、吾愛,彌卓。”

“我心亦與妳同在,我的萸燼、我盛開的花樹、吾愛,伊蕾哈。”

彌卓,人稱燕鷗的男子,在首度尋航中,駛向內極海北方,朝向他數年前曾造訪的歐若米。那裏有他信任的結手之人,其中一位名叫鴉。他是富有的隱士,雖然本身沒有魔法天分,卻熱衷文字著作,尤其是智典與史書。照鴉的說法,當初他將燕鷗一頭塞進書本,直到燕鷗讀懂為止。“文盲巫師是地海之禍!”他高喊,“無知的力量是破滅之源!”鴉是個怪人,任性、高傲、固執,為保護熱衷的事物,會變得分外英勇。好幾年前他便反抗過羅森威權,偽裝進入黑弗諾港,從古老皇家藏書閣中取走四本書。他最近剛從威島取得一篇有關水銀的古老論述,極端自豪。“也是從羅森鼻子下弄出來的。”他對燕鷗說:“你快來看!這以前屬於一個名巫師。”

“提納拉,”燕鷗說:“我認得他。”

“這本書不會是垃圾吧?”鴉說,一提到書,他腦子便轉得極快。

“我不知道,我在追更大的獵物。”

鴉歪著頭聽。

“《真名之書》。”

“阿斯去西方時,那本書就跟著遺失了。”鴉說。

“高龍法師告訴我,阿斯住在蟠多時,曾告訴那裏一名巫師,他把《真名之書》留給九十嶼一個女人妥善收藏。”

“女人!妥善收藏!在九十嶼!他瘋了嗎?”

鴉喧嚷怒罵,但光想到《真名之書》可能還存在,便立刻整裝——隻要燕鷗高興,他隨時可出發去九十嶼。

於是,他們乘“可望”南航,首先抵達臭氣衝天的吉斯島,然後偽裝成小販,在宛如迷宮的海峽間,造訪一座座小島。鴉在船上塞滿多數島民難得一見的好東西,燕鷗則以合理價錢賣出,以物易物,因為島民沒有多少錢。兩人極受歡迎,人未到先轟動,大家都知道,隻要書本老舊古怪,他們就願意交易。而群嶼上,隻要是書本,就全都老舊古怪。

鴉高興地以五顆銀扣、一把珍珠柄小刀、一塊洛拔那瑞絲料換得一本阿肯巴年代寫成、水漬滿布的動物寓言集。他坐在“可望”中,低哼古代有關赫瑞蜥、甌塔客與冰熊的描述,燕鷗則登上每座島嶼,在家庭主婦的廚房與老人盤桓的慵懶酒館中展示貨品。有時他會懶懶地握緊拳頭,將手反轉,攤開掌心,但這裏無人響應信號。

“書?”北蘇迪迪一個燈心草編織匠問:“像那邊那個嗎?”他指向塞入屋頂縫細間的長條羊皮紙。“它們還有別的用途啊?”鴉緊盯著四散在屋簷下燈心草間的字詞,因氣憤而全身顫抖。燕鷗趕緊趁他還沒爆發,把他帶回船上。

“那隻是獸醫手冊。”繼續航行時,鴉冷靜下來,承認道,“我看到『馬瘸』,還有一些母羊Rx房的東西。可是這種無知的態度!這種野蠻無知的態度!用書填他家的屋頂!”

“而且是有用的知識。”燕鷗說:“如果知識不保存、不教導,人民怎麼可能不無知呢?如果書籍可以收藏在一個地方……”

“例如眾王藏書閣。”鴉說,夢憶過往榮光。

“或是你的圖書館。”燕鷗說,他已比當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隻字片語罷了。”鴉說,撇開畢生心血,“隻是斷簡殘篇!”

“這是個開始。”燕鷗說。

鴉隻歎口氣。

“我想我們該往南走。”燕鷗說道,將船導向開闊海道。“朝帕笛島去。”

“你有做這門生意的天分,”鴉說:“你知道該去哪找,就這麼直直走向穀倉閣樓裏那本動物寓言書……可是這兒沒什麼好找,沒什麼重要的。阿斯不會把最偉大的智典留給會拿來塞屋頂的老粗!你若高興,我們就去帕笛島吧,然後回歐若米。我受夠了。”

“而且我們沒有鈕扣了。”燕鷗說。他很愉悅,一想到帕笛島,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確方向走。“也許我沿路能找到點鈕扣,這是我的天賦呢。”

兩人都未去過帕笛島。那是座慵懶的南方鳥嶼,有個漂亮老港城泰立歐,以粉紅色砂石建造,還有本應肥沃的田野與果園。但瓦梭領主在此統治了一世紀之久,不斷加稅、征奴,耗竭土地與人民。泰立歐晴朗的街道憂傷肮髒,城中人民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拚湊而成的帳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頭。“喔,我不行了。”鴉厭惡地說道,避開一堆人類排泄物。“燕鷗,這些家夥不會有書!”

“等等,等等,”同伴說道,“給我一天時間。”

“這很危險,”鴉說:“而且毫無意義。”但他沒堅決反對。這謙虛天真的年輕人,自己曾教會他閱讀,如今已成深不可測的向導。

兩人走過一條主街,轉進一區小房子中,這裏曾是紡織工小區。帕笛島上種植亞麻,路上有些多已廢棄的石造漚麻屋,某些窗邊還看得到紡輪。小廣場一塊遮蔽酷熱陽光的陰涼處下,四、五名婦人在井邊紡織。孩童在附近嬉戲,身體瘦弱、因炎熱而無精打采,對陌生人沒有多少興趣。燕鷗仿佛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前行,毫不遲疑走到這裏。他停下腳步,向婦人們問安。

“喔,俊俏小夥子,”其中一人帶著微笑說:“你不用給我們看你那包袱裏有什麼,我已經一個月沒看過一枚銅錢或象牙了。”

“不過,太太,妳或許會有點亞麻布吧?織品、麻線?我在黑弗諾聽說帕笛島的亞麻是最好的,我也看得出妳在紡的是好東西。這線真漂亮。”鴉愉悅又帶點鄙視地看著同伴,他自己可以非常精明地為一本書議價,但要他跟普通婦人喋喋不休扣子跟線的事,則太貶低身價。“妳先等我把這打開吧。”燕鷗一麵在石地上攤開包袱,一麵說道。婦女與肮髒膽怯的小孩靠過來,想瞧瞧他有什麼寶貝。“我們在找織好的布料、未染色的線,還有別的……我們還缺扣子。妳們有沒有獸角或骨頭雕成的扣子?我願意用這頂漂亮小絨帽,來跟妳們換三、四顆扣子。或是像這捆漂亮緞帶,太太,看看這顏色,配妳的頭發多漂亮啊!紙張也可以,書也成。我們在歐若米的主人正找這類東西,也許妳們有收一些起來。”

“喔,你真俊俏,”他將紅色緞帶比在她黑色發辮上時,最先說話的婦人笑道,“我真希望有什麼可以給你!”

“我沒有大膽到向妳索個吻,”彌卓說道:“但或許要個攤開的掌心,可以嗎?”

他比出信號,她看了他片刻。“這很簡單,”她輕輕說道,比回信號,“但在陌生人中不一定安全。”

彌卓繼續展示貨品,與婦女、小孩說笑。沒人買東西。他們凝視這些小玩意兒,仿佛是些珍寶。他讓他們盡情看、盡情碰,也讓一個小孩摸走一麵磨光銅鏡,看著它消失在破爛襯衫下,一句話也沒說。終於,他說他必須走了,一邊收起包袱,孩子三三兩兩離開。

“我有個鄰居,”黑辮女子說:“她可能有點紙片。如果你們在找那些東西。”

“上麵有字的?”一直無聊坐在井蓋上的鴉問,“上麵有記號的?”

她上下打量他:“上麵有記號的,先生。”然後她以完全不同的語氣對燕鷗說:“請你跟我來,她住在這裏。雖然她隻是個女孩,而且十分貧困,但我可以跟你說,小販,她有攤開的掌心。也許不是我們所有人都有。”

“我可有哩,”鴉說,粗略比劃信號,“所以,女人,省省妳的酸醋吧。”

“喔,有得省的人是你吧,先生。我們這裏是窮人家。又無知。”她眼光一閃,又帶領他們繼續前行。

她將他們領到巷尾一間屋前。那曾是漂亮房舍,以石頭建成的雙層樓房,但如今半空、樓麵毀壞,窗戶外框及裝飾用的石雕盡遭拆除。他們經過有口井的中庭。她在邊門上敲了兩下,一名女孩開門。

“啊,這是女巫巢穴。”鴉一聞到草藥及芳香煙霧,便如此說道,向後退了一步。

“是治療師。”他們的向導說道。“多莉,她又生病了嗎?”

女孩點點頭,先看看燕鷗,然後轉向鴉。她大約十四、五歲,瘦削結實、眼神陰鬱沉穩。

“多莉,他們是結手之子,一個矮小俊俏,另一個高大驕傲。他們在找紙。我知道妳們以前有一些,不過現在可能沒了。他們的包袱裏不會有妳們需要的東西,但也許他們願意為想要的東西付點象牙幣。是這樣吧?”她將明亮眼眸轉向燕鷗,他點點頭。

“蘭草,她病得很重。”女孩說,再次注視燕鷗。“你不是治療師啊?”是句責問。

“不是。”

“她是。”蘭草說:“她母親、她母親的母親也是。多莉,我們進屋裏去吧,至少讓我進去,好跟她說話。”女孩回屋裏一會兒,蘭草對燕鷗說道:“她患肺病,快死了。沒有治療師能醫好,她自己卻能醫治瘰病、以碰觸止痛,真是神奇。多莉頗有望繼承她的衣砵。”

女孩示意三人進屋,鴉決定在外麵等待。房間高而深,依稀留存以往優雅痕跡,如今已非常古老殘破。治療師的各色道具及幹燥草藥四散屋內,卻有如以某種規則排列。細致石壁爐燃燒一小撮香甜草藥,附近有個床架,床上女人十分瘦弱,在昏暗光線下,幾乎隻剩一團骨頭與虛影。燕鷗走到床邊,她試圖坐起身說話,女兒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燕鷗靠得很近時,他聽到她說:“巫師。不是巧合。”

她是力之女,知道他是何等人物。是她呼喚他前來此地嗎?

“我是尋查師,”他說:“也是追尋者。”

“你能教導她嗎?”

“我能帶她到可以教導她的人身邊。”

“帶她去。”

“我會的。”

她躺下頭,閉上眼。

受到那專注意誌的震撼,燕鷗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他轉頭看看女孩,她沒有回應,隻是以呆滯陰鬱的哀傷望著母親。婦人沉入睡眠後,多莉才有動靜,前去協助蘭草。蘭草身為這對母女的朋友及鄰居,自認該盡點心力,因此正收集四散床邊的血濕布條。

“她剛剛又流血了,但我止不住。”多莉說,淚水自眼角流下臉頰,表情幾乎沒變。

“孩子,小東西。”蘭草說,將她拉近擁抱,雖然多莉回抱了蘭草,卻沒有軟化。

“她要去那裏,去牆那裏,我不能跟她一起去。”她說:“她要獨自去那裏,我不能跟她一起去……你不能去那裏嗎?”她自蘭草身邊抽離,再度看著燕鷗,“你可以去那裏!”

“不行,”他說:“我不認識路。”

但就在多莉說話時,他看到女孩所見景象:一道長坡向下通往黑暗,山坡對麵,暮色邊緣,有道矮石牆。他觀看,仿佛看到一名婦人沿著牆走,消瘦、羸弱、骨頭、虛影。但她不是床上那名垂死婦人。是安涅薄。

然後那一幕消失,他麵對年輕女巫站著。她責難的神情緩緩改變,將臉埋入雙手。

“我們必須讓她們走。”他說。

她說:“我知道。”

蘭草以敏銳明亮的眼睛輪流看著兩人。“不隻是手巧的人,還是有法藝的人。嗯,你也不是第一個了。”

他露出疑惑眼神。

“這裏叫做阿斯之屋。”她說。

“阿斯住過這裏。”多莉說,一抹傲氣暫時穿透她無助的痛苦。“法師阿斯。很久以前,在他去西方之前。我的女性先祖都是智婦。他曾經和她們一起住在這裏。”

“給我一個臉盆,”蘭草說:“我端水來浸泡這些布條。”

“我去拿水。”燕鷗說。他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鴉一如以往,坐在井蓋上,看起來既無聊又坐立不安。

“我們為什麼在這裏浪費時間?”燕鷗把水桶垂入井裏時,他質問,“你開始替女巫拿東端西了嗎?”

“對,”燕鷗說:“直到她過世。然後,我會帶她女兒到柔克。如果你想讀《真名之書》,可以跟我們一起來。”

於是,柔克學院收了第一位來自海外的學生,還有第一位圖書館員。如今存放在孤立塔裏的《真名之書》,是“名字”技藝的知識與方法基礎,而真名是柔克魔法的基礎。據說,名叫多莉的那位女孩,日後反而教導她的師傅,且成為所有治療技藝及草藥學的師傅,奠定這門學科在柔克的尊崇地位。

至於鴉,連與《真名之書》分開一個月都無法承受,所以他從歐若米運來自己的書,和眾多書本一同定居綏爾。隻要學院的人對書本及他表現相當敬意,他便允許他們前來研讀書籍。

燕鷗經年的規律也如此定下:晚春時節,他會乘“可望”出航,探尋適合前來柔克學院的人。大多數是有魔法天賦的小孩與年輕人,有時也有成年男女。小孩多半貧窮,雖然燕鷗從未強迫孩子同行,但他們的雙親或師傅卻鮮少知道真相。燕鷗會假扮漁夫,想雇個男孩在他船上工作,或找女孩到紡織棚裏接受訓練,或為另一座島上的工人買回奴隸。若父母是為了讓小孩有機會,而讓燕鷗帶走小孩,或出於貧困而將小孩賣出,為燕鷗工作,燕鷗會以真正的象牙錢幣付款;但如果他們是把小孩賣了當奴隸,燕鷗會以金幣付款,在隔日離去,同時,金幣也變回牛糞。

他在群島王國中四處旅行,甚至遠至東陲,相隔多年才會返回同一城鎮或島嶼,好讓自己的事跡淡去,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開始談論他。人們稱他為拐兒人,一個可畏的術士,將小孩帶往北方冰冷島嶼,在那裏吸小孩的血。威島及飛克威島上的村裏,依然流傳拐兒人的故事,警告孩童提防陌生人。

當時,已經有許多結手之人知道柔克在進行什麼工作。年輕人前往柔克,成年男女前去受教與教學。對這些人而言,路途十分艱辛,因為隱匿柔克的咒文如今更為強大,讓柔克看起來隻像一片雲,或碎浪間的暗礁;柔克之風吹著,阻止任何船艦進入綏爾灣,除非船上有術士,知道如何轉移風向。然而,人們繼續前來,隨著歲月流逝,終於需要一棟比綏爾鎮房屋更大的房舍。

群島王國中,依照傳統,男人造船、女人造屋。但在建造大型屋舍時,女人會讓男人一起工作,沒有“礦工不許男人入礦場”,或“造船匠禁止女人觀看安舵”等迷信。因此,力量神通的男女在柔克建起宏軒館,基石安置在綏爾鎮上方一座山頂,靠近大林,麵向圓丘。牆垣不僅以石頭、木材建立,更以魔法為基底、以咒語強化。

彌卓站在山頂,說:“就在我所站之處,下麵有一條水脈,泉水永不枯竭。”眾人小心翼翼向下挖掘,找到水源,讓水流恣意躍入陽光;而宏軒館首先建妥的部分,就是最內層心髒地帶:湧泉庭。

彌卓與伊蕾哈在白磚道上漫步,四牆尚未築起。

伊蕾哈曾在噴泉旁種植一棵大林挖來的小山梨樹。兩人前來確定小樹是否順利茁壯。春風自柔克圓丘強勁吹下,麵海而去,令噴泉水流歪斜四散。圓丘山坡上有一小群人,年輕學生正向偶島術士手師傅亥加學習如何施展幻象。星花草綻放後,灰燼飄散風中。萸燼的發絲也出現灰痕。

“那你去吧,”她說:“讓我們來解決律條的問題。”她眉眼悍銳如昔,但與他說話的語氣已鮮少這般嚴厲。

“伊蕾哈,妳要我留,我就留下。”

“我是想要你留下。但是別留!你是尋查師,必須四處探尋。隻是,要讓眾人對『道』——瓦利斯希望稱為『律條』——產生共識,比建造宏軒館加倍困難、爭端更多。我真希望我能就此離開!我希望能和你如現下這般一同漫步……也希望你不去北方。”

“我們為何爭執?”彌卓頗為喪氣地問。

“因為人數增多了!把二、三十個有力量的人聚在同室之內,各人有各自的想法,而把一向任意而為的男人與女人放在一起,就會相互憎恨。我們這些人之間,的確存有一些明顯、具體的差異。這些差異必須解決,卻又不容易辦到。但隻要有一點善意,就能帶來莫大好處。”

“是瓦利斯嗎?”

“瓦利斯,以及幾個男人。他們把身為男人這點看得比其他事重要。他們鄙視太古力,更覺女人的力量與太古力有關,所以不可靠。難道力量可以由凡人控製或利用麼!但是他們看待『男人』,猶如我們看待『世界』,所以,他們堅持真正的巫師非男人不可。而且要禁欲。”

“啊,那件事。”彌卓語帶哀傷。

“就是那件事。姊姊昨晚告訴我,她、安尼歐和其餘木匠提議,在宏軒館為他們搭建一部分專屬,甚至獨立的屋子,好讓他們維持自己的純淨。”

“純淨?”

“這不是我說的,是瓦利斯說的。但是他們拒絕了。他們希望柔克律條將男女分離,而且他們要讓男人決定一切。我們能做出什麼妥協?他們如果不願與我們合作,為什麼要來這裏?”

“我們應該送走不願意合作的男人。”

“走?懷著怒氣嗎?好告訴瓦梭或黑弗諾的梟雄,柔克女巫正醞釀一場風暴?”

“我忘了……我老是忘記。”他沮喪地說:“我忘了囚室的牢牆。我在外麵時,不像現在這麼笨……在這裏,無法相信這裏會是牢獄,但在外麵,沒有妳,我會想起……我不想離開,但是我必須離開;我不想承認在這裏的事可能錯了,或可能出錯,但我必須接受……伊蕾哈,這次我會離開,往北方去,但我回來後就會留下。我會在這裏找到我需要的。我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沒有,”她說:“你隻找到我……但在大林中有很多可尋找的事物,甚至足以讓你免於四處奔波。為什麼要去北方?”

“好到達英拉德島和伊亞,我從沒去過那裏,我們對那兒的巫術一無所知。『眾王之英拉德、明亮伊亞、至壽之島』!我們在那裏一定找得到盟友。”

“但是黑弗諾隔在我們之間。”

“我不會穿過黑弗諾,親愛的。我打算走水路繞過。”他總是能讓她笑。他是唯一能讓她笑的人。他離開後,她變得聲音寧靜、脾氣平和,因為她學會,在必須完成的工作麵前,不耐毫無用處。有時她依然怒容滿麵,有時她會微笑,但從不放聲大笑。她會一如往常,獨自前往大林,但在搭建宏軒館及開設學院的這幾年,她鮮少能去那裏,即使能,也多會帶一、兩名學生同行,學習森林間的道路及樹葉的形意,因為她是形意師傅。

燕鷗那年較晚才啟程。他帶著一名十五歲男孩,名叫小塵,是個頗有潛力的天候師,需要在海上多加鍛煉;他還帶著莎娃,一名七、八年前跟他一起來到柔克的六十歲婦女。莎娃曾是阿爾克島上的結手婦,雖然毫無巫術天賦,卻熟知該如何讓一群人彼此信任、共同合作,因而在阿爾克島上受到智婦般尊崇,在柔克亦然。她請求燕鷗帶她去見家人,她母親、妹妹、兩個兒子。他會把小塵留在她身邊,返航時再接他們回柔克。二人在夏天橫越內極海朝東北航行。燕鷗要小塵在船帆裏灌入一點巫風,好在長舞節前抵達阿爾克島。

一抵達阿爾克島沿岸,燕鷗親自在“可望”周圍施下一道幻象,讓船看來像根浮木,因為這些水域滿是海盜與羅森的奴隸販子。

他將兩人留在阿爾克島東岸的賽瑟斯裏,在長舞節後,繼續沿著伊拔諾海峽航行,打算沿歐穆爾島南岸朝西前進。他繼續在船上施加幻象。仲夏燦爛清澈陽光裏,隨著北風吹拂,他看見歐恩山幽長山脊、輕盈山巔,在藍色海峽及較模糊的藍褐色陸地上高遠聳立。

你看,彌卓。你看!

那是黑弗諾,他的家鄉、家人所在之處,不知他們是死是活;那是安涅薄在山上長眠之所。他從未返回,從未如此靠近。已多少年了?十六年、十七年?無人認得他,無人記得少年河獺,隻有河獺父母和姊姊還記得——如果他們還活著。而黑弗諾大港裏一定有結手之人,雖然年少時不認識,但他如今總該認得他們。

他沿著寬廣海峽航行,直到歐恩山隱藏在黑弗諾灣口岬角之後。得通過那狹窄通道,才會再看到歐恩山,之後,他就能看到那座高山的全貌,包括綿延山坡及攀高山頂,俯瞰十二歲時試圖招起巫風的平靜水域。繼續前行,他會看到高塔從水邊立起,先是模糊的點和線,而後抬起鮮豔旗幟,抬起在世界中心的白色之城。

如今避開黑弗諾,隻為膽怯,擔心自身安全、擔心發現家人已死、擔心太清晰憶起安涅薄。

因為他有好幾次都覺得,他召喚生時的她,因此死去的她亦可能召喚他。連結兩人、讓她救了他的羈絆尚未斬斷。許多次,她都進入夢境,靜靜站著,就像他首次在薩摩裏惡臭的塔上看到她時一樣。多年前,他透過泰立歐那名瀕死治療師之意象,看到她在暮色裏,在石牆旁邊。

他如今從伊蕾哈與別的柔克人那裏,得知那道牆是什麼。那道牆立於生者與死者之間。那個意象中,安涅薄走在這半邊,而非朝向黑暗的那半邊。

他害怕曾經解放過自己的她嗎?

他搶過強勁的風,繞過南角,航入黑弗諾大灣。

旗幟依舊在黑弗諾城塔頂飄舞,王依舊統治當地,旗幟上畫著他侵占的城鎮島嶼。王就是藩王羅森,從未離開終日端坐、有奴隸服侍的大理石宮殿,看著厄瑞亞拜之劍的影子像大日晷影子般掠過下方屋頂。他下達命令,奴隸回答:“事已辦妥,吾王。”他舉行朝會,老人前來說:“遵命,陛下。”他召喚巫師,而法師早生前來,低身鞠躬。“讓我走路!”羅森大喊,以衰弱雙手擊打麻痹的雙腿。

法師道:“陛下,如您所知,我淺薄的技藝並無幫助,但我已派人帶來全地海最偉大的治療師,他住在納維墩島,一旦抵達,陛下一定能再行走,還能在長舞節上歌舞。”

接著羅森又是詛咒,又是哭泣。奴隸為他端酒,法師鞠躬後離開,一麵檢查確保麻痹咒依然有效。

對早生而言,讓羅森當王,比他自己公開統治黑弗諾方便得多。軍人不信任有法藝的人,也不喜歡服侍他們。無論法師有何力量,除非與莫瑞德之敵同樣法力強大,否則一旦士兵與水手選擇抗命,他便無法集結軍隊和艦隊。人民懼怕、服從羅森,已是舊習,而且根深柢固。他們相信羅森曾擁有的力量,包括大膽的策略、堅定的領導,及全然的殘忍,也相信他從未擁有的力量,包括能掌控服侍他的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