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山上有個智者,

知曉如何心想事成;

他變化外形,他變化姓名,

但其餘永遠不會變。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冬日午後,在歐內法河延至黑弗諾大灣北麵淺灣的河畔,一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衣衫襤褸、鞋履破爛,身形細瘦棕褐、眼眸深暗,頭發又細又濃,足以讓雨水滑落。河口淺灘正下雨,是灰陰冬日裏綿寒陰鬱的毛毛雨。他衣衫濕透,拱起肩膀,轉身朝岸邊遠處嫋嫋炊煙走去。身後是河獺從水裏爬上來的四腳足印,與男子離開水邊的兩腳足跡。

他之後去了何處,歌曲並未細述,隻說他在流浪:“他遠遠流浪,一塊又一塊陸地。”他若沿著大島海岸前行,便能在許多村莊裏找到通曉結手信號的產婆、智婦或術士,以獲協助,但他身後跟著獵犬,因此他極可能趕忙離開黑弗諾,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諾海峽的漁船,或往內極海的商船。

在阿爾克島、厚斯克島的歐若米與九十嶼間,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來,尋找依然記得王治及巫師之義的地方,他稱那片土地為莫瑞德之島。我們無法得知這些故事是否跟彌卓有關,因為他使用許多化名,鮮少、甚至不曾自稱河獺。戈戮克之死沒讓羅森垮台,海盜王雇有別的巫師,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擊敗他師傅戈戮克的小後輩。早生頗可能找到彌卓行蹤,因為羅森的勢力囊括黑弗諾及內極海北方,且與時俱增,獵犬的鼻子也靈敏如昔。

或為躲避追獵,或因厚斯克島結手之女的傳言,彌卓來到內極海上極西的蟠多。在巨龍耶瓦德燒殺搜刮之前,蟠多是個富庶島嶼。彌卓之前所到之處,觸目皆是如黑弗諾或更不堪的島嶼,深陷戰爭劫掠,受海盜侵擾,農田荒草叢生,城鎮盡是盜賊宵小,他以為自己已在蟠多尋得莫瑞德之島,因這城市美麗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彌卓在此遇見一名老法師,名喚高龍,真名已讓時間掩沒。高龍聽到莫瑞德之島的故事後,微笑而哀傷地搖頭:“不是這裏,不是。蟠多海爺都是好人,記得王道,不尋求戰爭或劫掠,但他們遣子去西方獵龍。好玩嘛!把西陲的龍當野鴨野鵝般濫殺,不會有好下場!”

高龍心懷感激,收彌卓為徒。“一名法師傾囊相授,使我學得技藝,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傳承,終究,你來了。”他告訴彌卓,“年輕人來找我,他們問:“這有什麼用?你找得到金子嗎?』說:『你能教我把石頭變成鑽石嗎?能給我一把屠龍劍嗎?說一堆大化平衡有什麼用?沒賺頭。』他們說,沒有利益!”老人大論年輕人的愚蠢及世風敗壞。

說到授業解惑,老人是誨而不倦,慷慨相授,一絲不苟。彌卓第一次見識魔法真貌:不是怪異天賦或無厘頭行徑,而是一門藝術、一項手藝,長久研修方可窺其堂奧,持續練習方能正確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異感永不消退。高龍對咒語及術法的掌握,不比學生強多少,但腦海中對某種更碩大之事——完整的知識——具有清晰概念。這使他成為一名法師。

彌卓聆聽,想著自己與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憑著微弱燈光,隻看得到該走的下一步;想著他倆如何抬頭,在拂曉中看到紅色山脊。

“每個咒語皆息息相關,”高龍說:“一片葉子的任何動向,都能移動地海每座島嶼上每棵樹木的每片葉子!萬物皆有形意,這正是你必須尋找、注意的。隻有成為形意的一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彌卓跟隨高龍修習三年。老法師過世後,蟠多領主請彌卓繼承法師之位。高龍雖對獵龍者不斷批評責罵,但在島上一向受人尊敬,繼承者也會享有尊敬與權力。也許彌卓不禁以為,此處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島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時間。他與年輕領主同船出航,經托林峽,深入西陲尋找龍群。他渴求見到一條龍,但那年代天候惡劣,時有暴風雨突來,將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彌卓拒絕再讓船隻朝颶風西行——自黑弗諾港的小帆船時代以來,他已學得不少天候術。

之後,他離開蟠多,再度受牽引而南行。也許前往安絲摩島。藉由某種偽裝,他終於來到九十嶼的吉斯島。

直至今日,當地人民仍以捕鯨為生,船跟城鎮皆腥臭無比。彌卓無意從事該業,雖不喜搭乘奴隸船,但唯一從吉斯島出港東行的,隻有一艘載著鯨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聽人談起偶島南方與東方的封閉海,那裏有富庶小島,鮮為人知,與內極海群島沒有交易。他所尋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兒。於是,他以天候師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隸劃動的船。

天氣一度轉晴,順風,藍天裏白雲朵朵,還有晚春和煦陽光。船艦順利遠離吉斯島。午後稍晚,他聽到船長對舵手說:“今晚讓船保持向南,不要驚擾柔克。”

他從未聽人談起這座島嶼,便問:“那兒有什麼?”

“死亡與荒蕪。”船長答,他身材矮小,有著鯨魚般飽見世事的哀傷小眼。

“戰爭嗎?”

“好幾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詛咒。”

“蛆蟲。”舵手說,他是船長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釣魚,你會發現魚長滿蛆蟲,像糞堆上的死狗一樣。”

“還有人住在那裏嗎?”彌卓問,船長答“女巫”,而他兄弟說:“吃蟲的人。”

群島王國中有許多這類島嶼,敵對巫師的摧殘與詛咒使大地貧瘠荒蕪,即使隻是經過這類地方,都會招致邪惡。彌卓沒多想柔克,直到當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麵,做了單純鮮明的夢:白晝,雲朵飛越明亮天際,海洋彼端,有座山陵高聳碧綠,陵脊沐浴在陽光下。他醒來,景象在腦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薩摩裏礦場,咒語鎖閉的篷屋牢房裏,他也曾看過這一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麵沉靜非常,緩長的浪湧背麵映照星光點點。以船槳劃行的船隻極少遠離陸地邊緣,也鮮少徹夜劃航,多半會在海灣或港口停靠。但這段航程沒有靠泊處,既然天氣溫和如斯,他們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艦柔柔向前漂流,劃槳奴隸在長板凳上熟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員都睡了,連守夜人都在打盹兒。水波在船身邊緣低語,木材輕聲吱嘎,奴隸的鐵鏈鏗鏘一響,又是一響。

“這樣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師,況且他們也還沒付錢給我。”彌卓對著良心說。他從夢中蘇醒,腦中還留著柔克一詞。為什麼從未聽人提起這座小島、從未在航海圖上看過?也許它真如傳言,受詛荒蕪,但難道不該畫在航海圖上嗎?

“我可以化身燕鷗,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語,心情卻慵懶。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頹毀土地太常見了,沒必要飛去尋找。他讓自己安躺繩索間,看著星辰。西方冶鐵爐座四星正明亮,低懸海麵之上。光芒有點模糊,在他注視下,星子一顆一顆熄滅。

最微弱的輕歎顫抖溜過緩慢平滑的浪波。

彌卓立時站起:“船長,醒醒。”

“怎麼了?”

“有巫風吹來,順風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無風吹拂。空氣依然輕柔,大帆軟軟垂下,隻有西方星辰隨著逐漸升高的沉默暗影淡去、消失。船長看著那一幕。“你說是巫風?”他不情願地問。

詭徒會拿天候當武器,降冰雹摧毀敵方農作物、送颶風擊沉敵方船艦。這類風暴反覆狂亂,甚至能到離目的地甚遠處,侵擾百哩外收割莊稼的農夫或水手。

“把帆卸下。”彌卓命令。船長伸個懶腰,咒罵兩聲,吼出命令。船員緩緩爬起,緩緩收入笨重船帆,船槳長對船長及彌卓問了幾個問題後,開始對奴隸大吼,大步在他們之間踏步,以打結的繩鞭左右揮劈,好叫醒他們。帆僅半卸,槳僅半握,彌卓剛誦起安定咒,巫風便襲擊而來。

突來漆黑與狂風暴雨中,巫風隨著一聲暴雷,開始攻擊。船像馬匹般高抬前頂,然後滾得又重又遠,船桅立即斷裂,但牽索撐了下來。船帆掉落海裏,盛滿海水,將船直線下扯。巨排船槳在槳架上來回滑動,鐵鏈緊係的奴隸站在長椅上掙紮、驚喊。一桶桶燃油四處散落,轟隆隆撞壓翻滾。船帆直將船朝海底拉扯,甲板側立海麵,一排巨碩暴浪撲上船隻,淹沒,使船沉入海底。所有人的狂喊與尖叫刹時沉默,隻留下雨水衝擊海麵的怒吼,隨著詭異颶風東行,漸漸淡弱。穿過颶風,一隻白色海鳥從黑色海麵拍翅升起,脆弱而孤注一擲地朝北飛去。

拂曉第一道曙光中,懸崖下狹長沙灘印上海鳥降落的蹤跡,之後接續男人步行漫遊的足印,在懸崖與海洋間愈行愈窄的沙灘上,延續一長段距離。之後便無蹤跡。

彌卓知道反複變化形體的危險,但船難及昨夜漫長的飛行讓他心晃神搖、全身虛弱,灰色海灘隻將他領向一道無法攀爬的陡直懸崖底。他再次施咒、念誦,以燕鷗快速、疲累的雙翅,飛到崖頂。此時,飛翔支配了心神,他飛越籠罩在日出前陰影的大地。遙遠前方,一座高聳碧綠山陵,陵脊沐浴在初生陽光下。

他朝那兒飛行、降落,碰觸土地時又變回人形。

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心生迷惘。他依稀覺得,自己並非因行為或抉擇而變回人形,而是一降落在這土地、這山陵上,他便變回自己。更偉大的魔法盤據在此。

他好奇而警戒地環顧。整座山上,星花草正值花季,細長花瓣在綠草間熊熊燃燒一片金黃。黑弗諾孩童都認得這種植物,稱之星花草,以伊裏安島的祝融之災為名。當時火爺攻擊諸島,厄瑞亞拜前去迎敵,將之擊敗。佇立山頭,往昔英雄的故事歌謠在彌卓記憶中浮現。厄瑞亞拜,以及在他之前的英雄:鷹後赫露、將卡耳格人逐回東方的阿肯巴、締和者瑟利耳、索利亞之葉芙阮,還有廣受愛戴的莫瑞德王,人稱白法師。勇者與智者仿佛隨召喚來到麵前,仿佛他呼喚他們。但他不曾呼喚,他看到他們。他們站在長草間,在隨著晨風輕點的焰形花朵間。

然後盡皆消失,隻留他一人站在山頂,飽受震撼、疑惑不安。“我已見過地海諸王諸後,”他心想,“他們隻是長在這座山頭上的蔓草。”

彌卓緩緩走向山頭東方,地平線上高僅數指的太陽已將該處照得又亮又暖。往太陽下方望去,他看到村鎮屋頂群聚在麵東而開的海灣頂,彼方高橫天際的線條,則是半個世界外的海洋邊緣。轉向西方,他看到農田、牧場與道路。北方則是幽長綠色山巒。南方一塊低凹山地有叢高大樹木,吸引、擒持他的目光。他覺得那是座大森林的入口,就像黑弗諾的法力恩林地,他不知自己為何這麼想,因為他也看得到樹叢外光禿的荒野與牧地。

他站了良久,才撥開高草及星花草朝下走。山腳下一條小徑,領他經過農地,農地看來妥善照料,卻異常寂寞。他想找一條通往城鎮的小徑,卻沒有半條朝東。田野間毫無人影,有些剛翻犁過。一路無犬朝他吠叫,隻有在某個岔路口,一隻在貧瘠牧地咀嚼的老驢子走到木柵欄邊,探出頭,渴望有人陪伴。彌卓停步輕撫那灰褐瘦削的臉。他從小在城市、海邊長大,對農場及家畜所知不多,但覺那驢子眼神和善。“我在哪裏,驢子?”他向它問,“該怎麼到我看見的城鎮?”

驢子將頭重重抵著他的手,好讓他繼續抓搔眼耳之間。他搔弄時,它閃動長長右耳,因此彌卓離開驢子,選擇右邊岔路,即使那條路看來通往山頂。不久,房舍可見,他走上街道,終於到達海灣頂的城鎮。

農地泛著奇異的安靜。無聲息,無人蹤。如此甜美春晨、平凡城鎮,令人安適,但如許沉靜讓他不得不懷疑,是否身處瘟疫襲過之地,或是受到詛咒的島嶼。他繼續前行。在房屋及一棵老李樹間,綁著一條曬衣繩,衣物隨著晴朗微風拍擊。一隻貓來到花園一角,不是饑腸轆轆的棄貓,而是足掌雪白、胡須潔淨、生活安泰。他從這陡峭石阪往下走,終於聽見人聲。

他停步傾聽,卻什麼都聽不到。

他朝街尾走。小巷開展成小市集,人們聚集,為數不多,不在買賣物品,也沒搭起棚架或攤位。那些人正等待他。

彌卓自從走過城鎮上方碧色山陵,見過綠草間鮮豔幻影後,心情便覺輕鬆,他全心期待,滿懷某種神異感,卻不害怕。他靜立,望向前來迎接的人。

其中三位向前走來,一名老人高大魁梧、發色眩白,還有兩名女子。巫師識得巫師,彌卓知道她們是力之女。

他舉起握拳的手,一轉攤開,掌心向上獻給來人。

“啊。”較高的女子說道,笑了,但沒回應這手勢。

“告訴我們你是誰,”白發男子說,語氣還算禮貌,卻未先招呼或歡迎,“你如何來此。”

“我生於黑弗諾,接受造船工匠與術士的訓練。我原本搭一艘船,從吉斯島前往偶港。昨夜,巫風來襲,隻有我免於溺斃。”他沉默。回想起那艘船艦和其中鏈鎖的人,便吞沒他的心智,一如黑暗大海吞沒他們。他大喘一口氣,仿佛從陷溺中浮起。

“你怎麼來到這裏的?”

“變成鳥……變成燕鷗飛來的。這裏是柔克島嗎?”

“你變身了?”

彌卓點頭。

“你服侍誰?”較矮小年輕的女子首度開口。她有張敏銳堅毅的臉龐,還有長長黑眉毛。

“我沒有主人。”

“你在偶港的差事是什麼?”

“好幾年前,我在黑弗諾被奴役。解救我的人告訴我有個地方,沒有主人、依然記得瑟利耳的王道統治,而且技藝受到尊崇。七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地方、那島嶼。”

“誰告訴你的?”

“結手之女。”

“隨便誰都會握拳、攤掌,”高大女子和藹說道,“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飛來柔克,或以遊泳、航行等等方法來此。所以我們必須詢問你如何前來。”

彌卓沒有立即回答。“機運眷顧久願。”他終於說道:“不是技藝、不是知識帶我來的。我想我已到達尋覓之所,但我不知道;我想你們可能是阿佑她們提起的人,但我不知道;我想我從山上看到的樹叢裏藏有偉大秘密,但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從踏上那座山頭起,我就像小時第一次聽人唱誦《英拉德行誼》一般,迷失在不可思議的神奇中。”

白發男子看看另兩名女子。其餘人也走上前來,議論紛紛。

“如果你留在這裏,你要做什麼?”黑眉女子問他。

“我會造船、補船,也能駕船,還能四處尋查。如果你們還需要,我亦會操縱天候這類技藝。我也願隨任何肯教導我的人學習技藝。”

“你想學什麼?”較高女子以和善聲音問道。

此時,彌卓感覺無論此生是正是邪,這問題將決定自己的一生。他再次靜默站立良久。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道:“我誰都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連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道的一切都無法讓她自由,我一無所知。如果你們知道該如何自由,求求你們,教教我!”

“自由!”高大女子說,聲如揮鞭。她看著同伴,片刻後微微一笑,轉向彌卓,說:“我們是囚犯,自由是我們研習的課題。你穿透我們的牢牆而來,你說你在尋找自由,但你必須知道,離開柔克可能比前來更加困難。監牢中還有監牢,其中有一些還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她看看旁人,問:“你們怎麼說?”

他們說的話很少,近乎靜默地尋求共識。最後,較矮女子以銳利眼神看向彌卓:“你要,就待下吧。”

“我要。”

“我們怎麼稱呼你?”

“燕鷗。”他答,於是眾人以此稱之。

彌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尋已久的希望與傳言更多,也更少。他們說柔克是地海的心髒。兮果乙在時間之初,從海中抬起大陸,第一塊是北海的明亮伊亞,第二塊便是柔克。那座碧綠山陵即是柔克圓丘,根基較其餘島嶼更深。而他之前見過的樹林,有時在島這端,有時又在另一邊,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樹林,也是魔法的源頭與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術便會失效。那些樹的根就是知識之根。葉影在陽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寫兮果乙創世時所說的言詞。”

萸燼如是說。她是彌卓的師傅,有對猛銳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藝師傅都是女性。島上沒有力之子,連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島眾海盜王派艦隊前來征服柔克,不為微薄財富,而為擊破聲名遠播的魔法。柔克一名巫師將島出賣給瓦梭詭徒,降低島上抵禦及警告咒語。咒語破除,海盜非以巫術,而以蠻力、烈火攻占整座島。綏爾灣內泊滿大船,軍隊燒殺搜刮,奴隸販子擄走男人、男孩、年輕婦女。他們屠殺幼童與老人,所到之處,焚燒每棟房舍及田野。幾天後海盜登船離去,無一座村落完好,農田亦傾毀荒蕪。

海灣頂的綏爾鎮也帶有圓丘及大林的某些特異,劫掠者雖然在鎮上追逐搜尋奴隸、搶奪縱火,火卻一點就熄,狹窄街道也引得盜匪團團轉。大多數幸存島民都是智婦與孩子,藏身鎮上或心成林裏。現在柔克島上的男子,都是當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長大成人;還有幾個已老邁的男子。當地除了結手之女外,別無組織治理,她們的咒語長期守護柔克,如今更加嚴密。

結手之女鮮少信任男人,因為一個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擊此地。她們說,扭曲技藝以獲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們不與他們往來。”高窕的芙紗和藹說道。

然而萸燼對彌卓說:“我們是自找毀滅。”

百餘年前,結手之子與結手之女聚集於柔克,形成巫師聯盟。他們對自己的力量自豪、信任,在能夠公然起義之前,教導他人,秘密結黨,抵抗興戰之徒與奴隸販子。女人向來是聯盟的領袖,萸燼說,女人假扮成膏藥販及織網工等,離開柔克,前往內極海附近,組織廣泛緊密的反抗網絡。至今,那張網仍留下某些連結。彌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蹤跡,從而追尋至今,但她們並未領他前來。那次劫掠後,柔克便完全封閉在智婦一再織就的強大護咒中,與其餘人民再無交易。“我們救不了他們,”萸燼說:“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紗雖然有著溫和聲音與微笑,卻毫不妥協。她告訴彌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為了看住他。“你一度穿越我們的防禦,你可能說真話,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嗎?”

眾人同意給他一間港邊小屋與一份工作,協助綏爾的造船婦;婦人僅自學過造船術,樂意接受彌卓的巧藝。芙紗不在途中為難他,總是親切招呼,但她說過“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嗎”,他無法回答。

萸燼則多以皺眉回應他的招呼。她會驟然提問,聽取答案,且一言不發。

他曾怯怯問她心成林是什麼,因為他問別人時,她們都說:“萸燼可以告訴你。”她拒絕回答,態度並非高傲,而是明確。她說:“你隻可能在大林裏,向大林學習了解大林。”幾天後,萸燼來到綏爾灣沙岸,彌卓正在那裏修補漁船。她盡力協助,並詢問有關造船的問題,他亦勉力告知,讓她看看造船術。那是個平靜午後。但之後她又驟然離去。他對萸燼懷有某種敬畏,因她難以預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燼對他說:“長舞節後我會去大林。你想來就來吧。”

從柔克圓丘上仿佛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卻不一定能再出返田野,隻會在樹下不斷行走。大林內部隻有單一樹種,且僅存此處,但這些樹的赫語名除了“樹”之外,別無稱謂。萸燼說,太古語中,每棵樹都有真名。繼續走一會兒,會再回到熟悉樹種間:橡樹、椈樹、梣樹,栗樹、核桃木、柳樹,春天碧綠,冬季幹禿;也有深色冷杉、雪鬆,還有一種彌卓不識的高大冬青樹,紅色樹皮柔軟、枝葉層迭。每次走,樹林間道路總是不同。綏爾人告訴他,最好不要太過深入,隻有原路折返,才能確保走出樹林,進入田野。

“森林有多遠?”彌卓問,萸燼答:“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彌卓在歐若米時,學會閱讀群島王國的通用文字。之後,蟠多的高龍教導他一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識為人所知;萸燼獨自在心成林中學到的,除了與她分享的對象外,皆不為人知。整個夏天她都住在大林邊緣,身邊隻有一個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奪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間樹枝搭成的遮雨棚,還有一堆煮飯的炭火。炭火設在小溪旁,溪流從樹林間流淌,與奔向海灣的小河彙流。

彌卓在附近紮營。他不知道萸燼要他做什麼。他希望她打算教他,開始回答他對大林的疑問,但她隻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謹慎,生怕打擾她獨處。這種獨處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懼。第二天,她喚他同行,領他深入林間。兩人沉默行走多時。夏日正午,樹林完全沉靜。無鳥啼,無葉動,一排排樹木各不相同,卻又重迭如一。他不知道他們何時折返,隻知足下所走範圍,已超出柔克海岸。

溫暖夜裏,他們再度走出,回到耕地與牧野。走回營地時,他看到冶鐵爐座四顆星出現在西方山陵。

萸燼隻說了“晚安”,隨即離去。

隔日,她說:“我要去樹下坐。”他不確定她希望自己做什麼,因此遠遠跟著她,直到兩人走入大林最深處,那裏所有的樹都是同一種,無名種類,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棵老樹根脈間的柔軟葉堆中坐下,他也在不遠處坐下。她看著、聽著、靜坐,他也看著、聽著、靜止。兩人如此過了幾天。一天早晨,萸燼走入大林,他心帶頑抗,留在河邊。她沒回頭。

那天早上芙紗從綏爾鎮來,帶來一籃麵包、奶酪、凝乳、夏季鮮果。“你學到什麼了?”她疏離溫和地問,彌卓回答:“學到我是笨蛋。”

“為什麼,燕鷗?”

“笨蛋就算永遠坐在樹底下,也不會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從未教導男子。”她說,瞥他一眼,調開目光,凝視夏日田野。“她從未正眼看男子。”

彌卓默立。他臉頰發熱,低下頭。“我以為……”欲語還休。

芙紗所言讓他恍然看到,萸燼的不耐、猛銳、沉默,原來還有另一麵。

他試圖將萸燼視為不可褻瀆,但事實上他渴望碰觸她柔軟的褐色肌膚、閃耀黑發。她突然以難解的挑釁瞪視他時,他以為她在生氣。他害怕會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麼?他的欲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婦、法師,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曉陰影形意的人!

他與芙紗站在樹林邊緣,思緒決堤般在他腦海激蕩。“我以為法師都離群索居,”他終於說道:“高龍說,做愛會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這麼說。”芙紗和藹說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別。

他整個下午都沉浸在混亂憤怒的情緒中。萸燼走出大林,朝上遊葉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時,他同行,提著芙紗的籃子作借口。“我能跟妳說話嗎?”

她扼要地點頭,皺起黑色眉尖。

他一語不發。她蹲下身看看籃子裏有什麼。“桃子!”她喊,微笑。

“我師傅高龍說,做愛的巫師會力量崩解。”彌卓突發此語。

她無言,隻是拿出籃裏東西放在地上,分成兩份。

“妳認為是真的嗎?”他問。

她聳聳肩:“不。”

他緘口結舌,站在那裏。須臾,她抬起頭看著他。“不,”她溫柔沉靜地說:“我認為不是真的。我認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依然站著。然後她說:“你看這些桃子!都熟透了。得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訴妳,”他說:“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訴你。”她說:“如果……如果我們應該這樣開始……”

但,兩人卻從桃子開始。

兩人都很害羞。彌卓握起她的手,雙手顫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燼怒容滿麵地轉開,然後,她輕輕碰觸他的手。他輕撫她滑順流洩的黑發時,她似乎隻是在忍耐他的碰觸,於是他停住。他試圖擁抱她,她全身僵直,拒絕他。而後,她轉過身,激烈、急切、笨拙地用雙手將他緊圈。兩人並未在第一夜,或最初幾夜內,便獲得極大喜悅與自在,但彼此相互學習,終於穿越羞恥恐懼,進入激情。他們在林中靜默的長日,與星光遍照的長夜,皆為喜悅。

芙紗從鎮裏帶來最後一批晚熟桃子時,兩人笑了。桃子正是他們的幸福象征。他們欲留芙紗共進晚餐,但她不肯。“你們要把握良辰。”她說。

那年夏季過早結束,雨季提早來臨,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飄起了雪。風暴輪番來襲,仿佛狂風憤起,抗拒詭徒無端擺弄幹涉。婦女在寂寥農莊的爐火邊團坐,人群聚集在綏爾鎮壁爐周圍,聆聽風嘯雨打或寂靜雪落。綏爾灣外,大海轟隆擊打島岸暗礁與懸崖,沒有船隻敢出航,進入這種海麵。

眾人分享所有。就這點看來,這裏的確是莫瑞德之島。在柔克,無人餐風露宿,但每人僅擁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風暴掩護,更有自身防禦,以偽裝島嶼誘導船隻迷途,因而與世隔絕。他們工作、談話、唱“冬頌”與《少王行誼》;也有《英拉德編年史》與《智傑史》可讀。老人與婦女會在漁婦織補魚網的港邊大廳,高聲朗誦這些珍貴書籍。那裏有座壁爐,他們會點起爐火,甚至有人從島另一端的農場前來聽史歌朗誦,在沉默中傾聽,全神貫注。“我們的靈魂饑餓。”萸燼道。

萸燼與彌卓住在離網屋不遠的小房子中,不過她經常與姊姊芙紗在一起。劫匪從瓦梭前來時,萸燼和芙紗還是孩子,住在綏爾附近一座農場。母親將姊妹倆藏在農場放根菜作物的地窖裏,自己出去施咒,試圖保護丈夫與兄弟,因為男人寧願戰,不願躲。一家人與牛隻同遭殺戮,房子、穀倉焚為平地。當天及之後的夜晚,兩個小女孩都待在地窖裏。最後,前來埋葬腐屍的鄰居發現兩個小孩,沉默、饑餓,手握鶴嘴鋤及斷裂犁頭,準備守禦兩人為死者迭徹的石土堆。

彌卓從萸燼口中隻聽到約略內容。某晚,比萸燼大三歲的芙紗,記憶較清晰,告訴他完整故事。萸燼坐在兩人身邊,默默聆聽。

彌卓則把薩摩裏礦坑、巫師戈戮克,及奴隸安涅薄的一切,告訴芙紗與萸燼,以為回報。

他說完後,芙紗沉默良久,說道:“所以,你剛來這裏時說,『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這個意思。”

“而妳問我,『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

“你剛告訴我了。”芙紗說。

彌卓握住她的手,將額頭貼上。說故事時他強忍淚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給了我自由,”他說:“而我依然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過她、為了她。不,不是為了她,我們對死者無能為力。是為了……”

“為了我們。”萸燼接口,“為了我們這些活著、躲著,未遭殺害也不殺人的人。強有力的人肆無忌憚任意而為,世上僅剩的希望,隻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們非得永遠躲藏不可嗎?”

“真像男人說的話。”芙紗帶著她溫柔、受過傷的微笑說道。

“對。”萸燼說:“我們非躲不可,必要的話,永遠都得躲藏。因為在這道海岸之外,隻剩下殺人與被殺。你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