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暗年代河獺(1 / 3)

我們溪裏有隻河獺,

知曉外形如何變化:

咒法全都難不倒他,

會說人類與龍族話。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河獺的父親是造船工,在黑弗諾大港船塢上工作。河獺在鄉間用的通名是母親為他起的,她是農婦,出生於歐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別人一樣前來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是亂世裏從事清白買賣的清白人家,亟欲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禍害。所以,男孩顯現魔法天賦時,他父親試圖打他,以驅趕這份天賦。

“你幹脆打一片雲叫它別下雨好了。”河獺的母親說。

“小心別把邪魔打進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讓皮帶反過來打你!”他叔叔說道。

但男孩沒有作弄父親,他默默承受鞭打,學會隱藏天賦。

他似乎不以為意。他這麼輕易便可在暗室裏亮起一道銀光;想著一枚遺失的胸針,便可找到;隻要將手滑過扭曲木結,對它說話,便可將它轉直。所以他不明白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但父親因為他“抄捷徑”而大發雷霆,有一次甚至因為他對手邊工作說話而摑了他一巴掌,堅持要他噤聲,用工具做木工。

他母親設法解釋:“這就好比你找到大珠寶。我們找到鑽石,除了藏起來,還能怎麼辦呢?不管是誰,隻要有錢買得起你那顆鑽石,就也有辦法為了那顆鑽石殺掉你。所以你要離那些大人物和他們手下的詭徒遠一點!”

那個年代,巫師被稱為“詭徒”。

力的天賦之一,就是辨認力量。除非巧於隱藏,否則巫師皆識得巫師。男孩十二歲時,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頗有潛力之外,別無巧藝。為他接生的產婆來到家中,對他父母說:“讓河獺晚上下工後到我這兒來。他該學習歌謠,為命名日做準備了。”

這事沒什麼問題,因為她也為河獺姊姊做了同樣準備,所以他父母就在晚上送他過去。但她不隻教導河獺《創世歌》,她識得他的天賦。她和一些與她同類的男女般,皆默默無聞,有些還聲名不佳,但他們都有某種程度的天賦,且暗中分享彼此擁有的知識與技藝。“天賦未受教,宛如船艇無人引領。”他們對河獺說道,進而傾囊相授。雖然不多,但其中的確蘊含偉大技藝的開端。他對欺瞞父母感到不安,卻無法抗拒這份知識,無法抗拒這些卑微教師給予的慈愛與讚美。他們告訴他:“如果你不以它為害,它也不會害你。”要他答應這點倒也容易。

在流入城內北牆的賽倫能河段中,產婆賜與河獺真名,日後在遠離黑弗諾的群島上,人們便以此追憶他的事跡。

這群人中,有一名他們私稱為變換師的老人,教了河獺幾個幻術咒文。河獺十五歲左右時,老人將他帶到賽倫能河邊的田野,欲傳授自己所知的一則真變換咒。“首先,你試著把那叢矮樹變成大樹的樣子。”河獺立即照辦。男孩這麼輕易便能掌握幻術,令老人深感震驚。河獺乞求哄勸,老人才願繼續教授,他還得答應以自己秘密的真名發誓,如果學會變換師的偉大咒語,隻能用來拯救自己或別人的生命。

接著老人教他咒語。但這也沒有多大作用,河獺心想,反正他還是得藏起咒語。

至少,河獺還能運用與父親、叔叔在船廠一起工作時所學手藝,連他父親也不得不承認,他逐漸成為一名好工匠。

海盜羅森自命為內極海之王,是當時的大藩王,占領此城及黑弗諾東南區。他從這片富庶領土壓榨而得的貢奉,都用來增加軍力、增建船艦,好派到別處去奪取奴隸與戰利品。正如河獺叔叔所言,羅森讓造船工忙不過來。在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討,鼠群在馬哈仁安宮中橫行無阻,而他們還有活兒可幹,已足以讓他們心存感激。河獺父親說,他們做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於成品有何用途,不須在意。

但河獺受的另一種教育讓他敏於體察這類事務背後細微的良知問題。手中正建造的大船,將由羅森的奴隸劃向戰爭,帶回更多奴隸當作貨品。他光想到這艘好船要用在殘酷用途,便咽不下這口氣。“為什麼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建造漁船?”他問,而父親回答:“漁夫付不起。”

“漁夫付的錢是沒有羅森付得多,但我們還是活得下去。”河獺爭辯。

“你以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嗎?你想看我跟別的奴隸一起劃著我們建造的船嗎?小子,用用腦袋!”

因此,河獺帶著冷靜理智與憤怒心情,在他們身邊工作。他們陷入困境。他心想,力的天賦若非用來脫離困境,還有何用處?

工匠的自尊不允許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減料,巫師的操守卻告訴他,他可以在船身下個魔咒,一個直接纏入船梁與船殼的詛咒。這總該算是用秘技為善吧?即使有害,也隻是為了陷害惡行。他並未向老師們提及此事——若他做錯,也完全不是老師的錯,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他仔細思量該怎麼辦好這件事、如何小心翼翼編構咒語。那是倒反的尋查咒,他稱之為迷失咒。這艘船會漂浮、容易操作、穩當前進,但無法遵循舵手操作。

他已盡己所能抗議他人錯用好技藝及好船,頗為得意。船艦終於下水(一切看來安然無恙,隻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會顯露),他無法再對老師們隱藏自己所作所為。他的老師是一小群老人及產婆、能與死人溝通的年輕駝子,還有知曉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搞的把戲告訴他們,盲女孩笑出聲,老人卻說:“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羅森麾下有個人自稱“獵犬”,據他所言,他能嗅出巫術。他的工作便是嗅聞羅森的食物、飲料、衣物與女人,嗅聞任何敵方巫師可能用來攻擊羅森的物品,並檢視船艦。船艦脆弱,處於險境,易受咒文與詛咒侵襲。獵犬一登上新船艦,便嗅到了什麼。“好啊,好啊,是誰啊?”他走到船舵邊,把手放在上麵。“很聰明,但這是誰呢?我想是新來的。”他抽動鼻子,頗為讚賞。“非常聰明。”

天黑後,數人來到造船街屋前,把門一腳踹開。獵犬站在手握武器、身著盔甲的人之間道:“是他。放過別人。”他對河獺說:“不要動。”聲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輕人體內力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獺過於驚恐,又缺乏訓練,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脫逃或阻止暴行。他撲上前去,野獸般纏鬥,他們敲昏他、擊碎河獺父親的下頷、打昏阿姨與母親,藉以教訓他們不該養大詭徒,然後抱走河獺。

窄小街道中,沒有一扇門打開,沒人探出頭來看是什麼嘈雜聲。直到那些人離開許久,才有些鄰居偷偷出來,盡力安慰河獺家人。“唉,這個巫術,真是個詛咒,詛咒!”他們說道。

獵犬告訴主人,下咒者已關在安全處。羅森問:“他是誰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廠工作。”羅森喜歡別人以王室頭銜稱之。

“笨蛋,我是問誰雇他來詛咒船艦?”

“目前看來,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為什麼?對他有什麼好處?”

獵犬聳聳肩。他覺得沒必要告訴羅森,人民並非因私欲而憎恨他。

“你說他頗有技能,這人能用嗎?”

“吾王,我可以試試看。”

“製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羅森說完,轉向更重要的事。

河獺謙卑的老師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對在羅森這種人手下做事的巫師心存輕蔑,這些人因恐懼或貪婪而墮落,魔法降格,用於邪惡。在他心裏,沒有什麼比如此背叛技藝更卑劣。因此,他對自己無法鄙視獵犬而感到困擾。

河獺被塞進宮中的儲藏室,這是羅森占據的一座舊宮殿。室內無窗,斜紋橡木門扉備有鐵閂,門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獺更老練的巫師。羅森雇了不少技力俱強的人。

獵犬不把自己算在內。“我隻有鼻子。”他說。獵犬每天都來探視河獺腦震蕩與脫臼肩膀的複原情況,也與他交談。就河獺所見,他一片好意,也很誠實。“如果你不幫忙做事,他們就會殺了你,”他說:“羅森不會放任你這樣的人在外晃蕩,最好趁他還願意雇用你時接受。”

“我辦不到。”

河獺拒絕,並非出於道德,隻是平實道出一件遺憾的事實。獵犬讚賞地看著他。自從跟著海盜王以來,獵犬已厭倦誇耀、威脅,與隻會誇耀、威脅的人。

“你最強的是什麼?”

河獺不願回答。他不由自主喜歡獵犬,卻無法信任他。“變形。”他終於嘟囔道。

“變身嗎?”

“不。隻是小把戲,把葉子變成金幣,隻是形似。”

當時,不同的魔法類別與技藝尚無固定名稱,技藝之間也沒有明確關聯。日後,柔克智者會說,當時人們所知根本稱不上“技藝”。但獵犬確知他的囚犯正隱藏自己的技能。

“你連改變自己的表象都不會嗎?”

河獺聳聳肩。

要河獺說謊很難。他以為自己不善說謊是因缺乏練習,獵犬卻更清楚並非如此。他知道魔法本身會抗拒虛假。魔術、掌中小把戲,或佯與亡者溝通,都是魔法贗品,正如玻璃之於鑽石,黃銅之於黃金。這些是騙術,而謊言在這類土地上滋長。魔法技藝雖能用於虛假用途,卻與真實息息相關,咒文使用的字詞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師很難對自身技藝造謊,他們心底皆知,謊言一說出口,便可能改變世界。

獵犬憐惜河獺。“如果由戈戮克拷問你,他隻消說一、兩個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切,連你的腦筋都能拉出來。我看過『老白臉』逼問後的殘存樣兒。那,你會不會操風?”

河獺遲疑片刻,說:“會。”

“你有袋子嗎?”

以前,天候師會隨身帶個皮袋,裏麵裝著風,打開袋子可吹出順風或收起逆風。也許這隻是裝裝樣子,但每個天候師都有個袋子,無論是長長大袋,還是小小腰包。

“在家裏。”河獺答。這不是謊言,他在家裏的確有個小包,裏麵放著細工工具和氣泡水平儀;而操風一事,他也不完全說謊。有幾次他真的將法術風召到船帆上,不過他不知該如何對抗或控製暴風雨,這卻是每個天候師必會的事。但他想,他寧願淹死在暴風中,也不願在這黑洞中被殺害。

“但是你不願在國王麾下使用這項技藝?”

“地海沒有王。”年輕人義正辭嚴地說。

“那麼,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獵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獺回道,遲疑片刻,覺得有義務對這人解釋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過,在那艘戰艦船板靠近龍骨的地方做個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嗎?船航入深海時,隨著船身木板移動,這些塞子會逐漸鬆落。”獵犬點點頭。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會沉的船,何況船上還載著這麼多人。我的手做不了這種事,所以我盡我所能。我讓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羅森的方向。”

獵犬微笑。“他們至今仍然無法解除你下的咒語。老白臉昨天在甲板上爬來爬去,邊吼邊念,最後命人換掉船舵。”他指的是羅森的總法師,一名來自北方的蒼白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諾島上人人聞之喪膽。

“那沒用。”

“你能解除那咒嗎?”

河獺疲憊、傷痕累累的年輕臉龐上,閃現一抹自滿神情。“不行,我想沒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來談條件。”

河獺一語未發。

“鼻子啊,現在可有用哪,可賣個好價錢。”獵犬繼續說:“我不是想找人搶我活兒,但俗話說得好:『尋查師一定找得著工作』……你進過礦場嗎?”

巫師的猜測往往貼近事實,縱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麼。河獺的天賦最早顯現的征兆,便是在他隻有二、三歲時,一旦聽懂失物是什麼,無論是掉落的鐵釘,還是遺失的工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時,他最鍾愛的樂趣,便是獨自走入鄉野,沿著小徑或爬過山丘,讓地下水脈、礦脈節塊、岩石土壤的層次紋理,穿透光裸腳掌,蔓延全身,仿佛走在一棟極大的建築中,看見其中的甬道與房間、連往涼爽洞窟的斜坡、牆上銀枝閃爍的光芒。他愈往前行,身體便仿佛成為大地軀幹。他透析大地的動脈、髒腑、肌理,一如他自身。這力量對他而言,是種喜悅,他從未試圖加以利用,這是他的秘密。

他沒回答獵犬。

“在我們底下是什麼?”獵犬指著以粗糙板岩鋪設的地麵。

河獺靜默一會兒,低聲回答:“黏土,還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裏這一帶下方都是那種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學。”

“我知道怎麼造船、怎麼航行。”

“你還是遠離船隻比較好,四周都是戰鬥和掠奪。王在山後邊的薩摩裏開采舊礦,你在那裏就不會礙到他。你想活著,就得替他工作。我會負責讓你派到那裏,如果你願意。”

沉默片刻後,河獺說:“謝謝。”他抬頭望向獵犬,短促、質疑、評量的一瞥。

獵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將他打昏,未曾阻止他們毆打,此刻卻又像友人般與他說話。為什麼?河獺的眼神問道。獵犬回答他的疑問。

“詭徒得團結。沒有任何技藝而隻有財富的人讓我們自相殘殺,全是為了自身利益,不是為我們。我們把力量賣給他們,為了什麼?如果我們團結,決定自己該走的方向,也許會有更好的結果。”

獵犬要將年輕人送往薩摩裏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獺意誌有多堅。河獺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慣於服從他人,以致沒有發現,其實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過於年輕,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獺打算一旦被帶出牢房,就要使用老變換師的變身咒,以此脫逃。他現在總算是遭受生命危險,可以使用這咒法了吧?隻是,他無法決定自己該變成什麼……一隻飛鳥,或一縷清煙?哪種比較安全?但他還在思索時,羅森手下看多了巫師伎倆,早在他食物中下藥,使他完全無法思考。他們把他像袋燕麥般甩入騾車,他在旅程中顯露蘇醒跡象時,便有人在他頭上用力敲一記,說希望確保他好好休息。

河獺回過神來,毒藥與頭疼令他惡心衰弱。他身在一間房內,四周都是磚牆,窗戶皆已堵死。門上沒有鐵條,也沒有明顯的鎖。他試圖站起,卻感到法咒束縛,控鎖身體與神智,隨著每一動作緊繃、攀附、彈回。他可以站起身,但無法朝門多走一步,甚至連手都伸不出去。這種感覺駭人,肌肉似乎不屬於自己。他再度坐下,試著靜止不動。纏繞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緒都被塞入一個過小空間。

良久,房門打開,走進數人。他們堵住河獺的嘴,將他手臂綁縛身後,他無力抗拒。“小夥子,你現在不能編咒或念咒,但點頭沒有問題,對吧?”一名臉上滿布皺紋的魁梧男子說道:“你被派來這裏當探礦師,礦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飽。你要找的東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師說,在舊礦附近還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對你我都好。現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水師,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這邊或那邊走,就低個頭,像這樣;如果你知道腳下有礦藏,就在那裏踏一下,像這樣。我們就這樣說定,好吧?你乖乖地別搞鬼,我也不會虧待你。”

他等著河獺點頭,但河獺站著,毫無動靜。“要賭氣隨你,”那人說:“如果你不喜歡這份工作,烤爐隨時等著你。”

那名男子,別人稱為“力奇”。他牽著河獺出門,炎熱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獺離開牢房後,感到魔法束縛鬆開、消失,但其餘建築上纏繞別的咒語,某座高大石塔周圍特別密集,空中滿布防禦與退斥的黏膩線條。若試圖向前推進,碰到線的臉腹立即產生極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驚恐低頭找尋身上傷口時,卻找不到。口被塞滿、手臂後縛,他沒有聲音及雙手可施法,根本無法抵抗這些咒語。力奇將一條皮繩係在河獺頸項,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獺身後。起先他任由河獺自行撞入幾處咒文,之後河獺便會閃避。咒文所在其實很明顯,因為塵揚小徑左曲右拐以錯開。

河獺陰鬱前行,像狗一般係著,全身因病痛和怒氣而發抖。他環顧四周,看見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開門邊,生鏽的轉輪及機械置於大坑旁,還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積。發疼頭顱一轉動,他便暈眩。

“你要真是探礦師,最好現在就開始探。”力奇說,上前來到河獺身旁,斜瞄著他的臉。“就算不是,最好也開始探,才可以在地麵上待久一點。”

有人從石塔走出,行經兩人,以奇特的蹣跚快步急速行走,雙眼直視前方。他的下巴亮著水光,胸膛淋濕,唾液自唇邊滲出。

“那是烤爐塔,”力奇道,“他們在那裏煮沸朱砂,取得金屬。烤爐人一、兩年就會死。往哪裏走,探礦師?”

須臾,河獺朝背離陰灰石塔的左邊點點頭。兩人朝一處長而無樹的山穀走去,經過荒草蔓生的土堆與礦渣。

“這裏所有礦石早都挖出來了。”力奇道。河獺開始感覺腳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曠甬道,充滿暗黑空氣的房間,一座直立迷宮,最深的土坑積著死水。“沒有多少銀礦,水銀也早就沒了。小夥子,你聽著,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麼?”

河獺搖搖頭。

“我讓你看看是什麼東西。戈戮克就是要這個,水銀的原礦,因為水銀可以腐蝕別的金屬,連黃金都可以,看見沒?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會好好對待你。他經常來這兒。來吧,我讓你看看。狗總要先聞到氣味才能追蹤。”

力奇帶河獺進礦場,讓他看看容易產生水銀原礦的脈石。幾個礦工正在長長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礦場工作的多為婦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嬌小,較易在狹窄地方行動,或因與大地親近,更可能源自傳統。這些女礦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爐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說,戈戮克指派他為礦工工頭,但他從未進岩礦工作過,那些婦女禁止他參與,堅信讓男人提起鏟子或用枕木撐住礦頂,會招致厄運中的厄運。“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頭發蓬鬆、眼眸明亮、額頭上綁根蠟燭的婦人放下鎬子,讓河獺看看桶裏些許朱砂、褐紅土塊及碎屑。陰影在礦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躍,陳舊枕木吱嘎作響,飄篩下些微塵土。雖然黑暗中的空氣依然清涼,平巷與坑道卻低矮狹窄,礦工必須彎腰擠縮才穿得過。有幾處,坑頂已經坍塌,木梯也搖搖欲墜。岩礦令人畏懼,河獺在其中卻感覺受到庇護。他幾乎舍不得回到炙燒白日下。

力奇未將他帶往烤爐塔,而是返回簡陋篷屋。他從上鎖房內拿出一隻柔軟厚實的小皮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開袋口,讓河獺看看躺在裏麵那一小池塵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屬在袋中晃動,隆起、推擠,仿佛一隻試圖逃脫的動物。

“這就是『王者』。”力奇道,語氣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雖非術士,卻比獵犬駭人。但他跟獵犬一樣,粗暴卻不殘酷,隻要求服從。河獺在黑弗諾船塢中看了一輩子的奴隸與主人,知道自己很幸運。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時,他很幸運。

河獺隻能在自己牢房裏吃飯,因為隻有在那裏,口塞才能取下。他們給他麵包與洋蔥,麵包上還灑了一點酸臭的油。雖然他每晚都很饑餓,但坐在房裏,全身捆著咒縛時,幾乎食不下咽。食物嚐來像金屬、像灰燼。黑夜漫長可怕,咒文擠縮他、壓沉他,讓他一再驚醒,掙紮著要呼吸,無法理智思考。白日降臨時,他滿懷難以言喻的喜悅,即便必須忍受雙手反綁於後、嘴巴塞住、一條係繩拴於頸間。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門,經常四處漫遊到午後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性。他沒問河獺是否找到礦藏,沒問是否真在搜尋礦藏,還是假裝搜尋。河獺自己亦無法回答。在每日信步漫遊中,如同過去,地底知識流入他體內,而他會試圖封閉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絕為邪惡之徒工作!”他告訴自己。然後,夏風與日光會軟化他,堅硬光裸的腳掌感受腳下幹草,他便知道草根下有條溪流穿過黑暗土壤,滲透層層雲母岩礦;礦層下則是岩窟,壁上有纖細、赤紅、斑駁的朱砂岩層……他未示意。他認為腦中逐漸成形的地底圖樣,或許派得上用場——如果他知道該怎麼做。

約莫十天後,力奇說:“戈戮克大爺要來這裏了。如果還沒有礦物給他,他可能會找新的探礦師。”

河獺走了一哩遠,默想擔憂,繞回頭,將力奇帶到離舊礦場不遠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點頭、踏腳。

回到牢房,力奇正鬆開係繩,解下河獺的口塞時,河獺說:“那裏有些岩礦。從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嗎?”

河獺聳聳肩。

“剛剛好夠用是吧?”

河獺一語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