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暗年代河獺(2 / 3)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兩天後,工人重新開啟舊礦道,朝岩礦挖去時,巫師抵達。力奇沒把河獺關在牢房裏,而留他在太陽下坐,他心存感激。雖然雙手綁縛、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適,但風與陽光就是莫大福氣。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夢著被泥土堵住口鼻。他隻做過這種夢。

河獺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陰影下。堆在烤爐塔邊的木柴氣味,喚醒家鄉工作院裏的記憶、刨木滑過細致橡木板時的新木香。一陣聲音或動作驚醒他,他抬頭,看到巫師赫然聳立於麵前。

戈戮克與當時許多同僚一般,衣著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絲織成的赤紅長袍,繡著金色與黑色的符文與符號,還戴頂寬沿尖頂的帽子,讓他看起來比凡人高。河獺不用看到衣服,便認得出戈戮克。他認得那隻手,是那隻手編構他的束縛、詛咒他的夜晚;他也認得那股力量酸澀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著我的小尋查師了。”戈戮克說,聲音深厚柔軟,宛如六弦提琴的樂音。“在太陽下睡著,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們去挖掘『紅母』了嗎?你來這裏前,知道『紅母』嗎?你是『王者』的朝臣嗎?好了,好了,用不著繩子綁著你。”他於所站之處手指輕揮,即為河獺的手腕鬆綁,塞口布條也隨之鬆脫。

“我可以教你怎麼自己鬆綁。”巫師微笑說道,看著河獺按摩、轉動酸疼的雙腕,抿動壓扁在牙齒上數時辰的嘴唇。“獵犬告訴我,你這小夥子很有潛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導,會前途遠大。如果你想拜訪『王者』的宮殿,我可以帶你去。但你或許不知道我說的『王者』是誰?”

河獺的確不清楚巫師是指海盜王或水銀,但他大膽一猜,快速對石塔比個手勢。

巫師眯起雙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水銀。”河獺說道。

“俗人是這麼稱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卻稱之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過河獺,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獺身上。他的臉又大又長,比河獺見過的臉都要白,眼泛藍光,下巴及臉頰上四處是灰黑色鬈曲毛發,冷靜開朗的笑容綻露小小牙齒,已掉了幾顆。“學習見識他真正形體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紮在他體內。你知道我們如何稱呼隱藏於宮殿中的他嗎?”

頭戴高聳帽子的高大男人突然在河獺身邊不遠處坐下。他的氣息帶有泥土味,淺色眼睛直視河獺雙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對你毋須藏有秘密。你對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帶威脅,滿是歡欣。他再次凝視河獺,大而白的臉龐平靜、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對,各式各樣的小特質跟伎倆。聰明的小夥子。但不是太聰明,這點很好,沒有聰明到不想學習。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願意教導你。你喜歡學習嗎?你喜歡知識嗎?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獨自在岩石宮殿裏閃耀時,我們如何稱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銳絲』。你知道這個真名嗎?這是上王語言中的一個詞。他的語言,他的名字。用我們粗鄙的語言說,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獺的手。“因為他是種子,也是播種者。是種子、是力量與正義的根源。你會懂的,你會懂的。來!來吧!我們去看王者飛舞在朝臣間,從他們身上聚集出己身!”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獺的手,以令人訝異的力量拉起河獺。他正因興奮而大笑。

河獺感覺自己仿佛從無止無盡、幹枯昏眩的半意識裏,被帶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師的碰觸未帶來魔法束縛的恐懼,而是一份能源與希望的力量。河獺告訴自己不能信任這人,卻渴望信任他、向他學習事物。戈戮克強大、專橫、奇特,但給了河獺自由。數周來,河獺首度雙手自由,不受咒法控製地行走。

“往這走,往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兩人來到烤爐塔門前,位於三呎厚牆間的狹窄通道。他握住河獺臂膀,因少年略微遲疑。

力奇說過,岩礦加熱後散發的金屬煙霧,讓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獺從未進入塔內,也沒看力奇進去過。他曾經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環伺,會痛刺、迷惑、糾纏試圖逃跑的奴隸;如今,他感覺咒語像一絲絲蜘蛛網、黑霧的繩索,讓道給創造它們的巫師。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邊笑邊說,河獺試著在進塔時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間巨大穹室內,烤坑盤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跡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將礦石鏟了又鏟,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餘人忙著端來新柴,抽動一旁的風箱。穹頂有一排小室穿過熏煙濃霧,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力奇說過,水銀蒸氣會困在這些小室裏,凝結、重新加熱,再度凝結,直到在最高拱頂中,精純金屬流泄進石頭溝槽或碗裏。他說,烘烤的低層原礦,每天隻能產出一、兩滴水銀。

“別害怕。”戈戮克說,聲音強健悅耳,穿越巨碩風箱韻律的喘息聲,也穿越爐火平穩的怒吼。“過來,你來看他如何在空氣中飛升,淨化自己、淨化臣民!”他將河獺拉到烤坑邊緣,雙眼映著火焰而發亮。“服侍王者的邪惡精靈會變得純淨。”他說道,嘴唇貼近河獺耳邊,“他們口吐唾液時,殘渣及瑕疵會從體內流出,病症及雜質化膿則從潰爛處自由流出。完全燒淨時,他們終於可以騰雲駕霧,飛入王者宮殿。來呀,來呀,進入他的塔頂,黑夜召喚明月的處所!”

河獺跟在戈戮克身後,爬上螺旋梯,起先寬廣,後來愈擠愈窄,經過蒸氣室,裏麵有紅熱火爐,通氣孔連往精煉室。礦石燃燒後殘留的煙煤,則由裸體奴隸刮下,推進火爐重新燃燒。兩人來到最頂層房間。戈戮克對蹲踞在孔道邊緣唯一一名奴隸說:“讓我見見王者!”

矮小瘦弱、頭發全無、手掌手臂生滿爛瘡的奴隸,打開凝結孔道邊緣的石杯。戈戮克向內瞥,如孩子般熱切。“這麼小,”他喃喃道,“這麼年輕。小王子、娃娃王、土銳絲王。世界的種子!靈魂珍寶!”

戈戮克自袍內拿出繡有銀線的軟皮囊。他以綁在皮囊上的細致獸角匙,舀起杯裏幾滴水銀,放入皮囊,將束口皮繩重新綁緊。

奴隸站在一旁,毫無動靜。所有在烤爐塔的炙熱與濃霧下工作的人,都裸著身體,要不就隻裹塊兜襠布,穿著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軟皮鞋。河獺又瞥了那奴隸一眼,心想以身高看來,應該還是個孩子。然後,他看到小小胸脯。是個女人,禿發,四肢幹枯,關節處圓滾腫脹。她曾往上看了河獺一眼,隻轉動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過潰爛嘴角,又紋風不動站著。

“沒錯,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溫柔聲音對她說道,“把妳的唾液獻給火焰,它會化成活銀、月光。這還不神奇嗎?”他繼續說,帶河獺離開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產出最尊貴的事物,這就是這項技藝的偉大宗則!粗鄙紅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隸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銀色種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台階,戈戮克不停說著,河獺試圖了解,因為這是一個有力量的人在告訴自己,力量是什麼。

但他們再度回到陽光下後,河獺的頭繼續在黑暗中暈眩,沒走幾步便彎下身,在地上嘔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愛的眼神觀看。河獺畏縮喘息地直起身後,巫師溫和問道:“你害怕王者嗎?”

河獺點點頭。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會傷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愛上力量,分享它,則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舉起他放入幾滴水銀的皮囊。他打開皮囊,端至唇邊,喝下裏邊液體,雙眼始終直視河獺。吞咽前,他張開微笑的嘴,好讓河獺看見銀滴聚集在舌上。

“如今王者在我體內、我的宅邸,是我尊貴的賓客。他不會讓我口吐白沫、嘔吐,或在我身上引起潰爛。不會。因為我不怕他,而是邀請他,因此他進入我的血脈。我沒有受到傷害。我的血液銀光閃閃流動,我看到旁人不知曉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離開我時,躲在穢物中,在肮髒內;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將他拾起,如同他淨化我般淨化他,於是我們每次都一起變得更純淨。”巫師握住河獺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說:“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見不到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且不隻如此。不隻如此,王者還進入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銳絲,他就是我……”

在河獺腦中渾沌裏,隻隱約知道,兩人正朝礦坑入口走。他們進入地底。礦坑通道如同巫師言詞般,是一片黑暗迷宮。河獺跌跌撞撞前行,試圖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隸,那個看著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雙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術光外,他們行於漆黑之中,穿過廢棄已久的坑層。但巫師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許他不知道路,隻是漫無目的走著。他一麵說話,偶爾也轉向河獺,好引領或警告,然後繼續前行,繼續說話。

兩人來到礦工延續舊坑道之處。在那兒,巫師與力奇在跳躍燭火與破碎陰影間交談。巫師碰觸甬道末端的泥土,將土塊握在手中。掌心滾過泥塵,捏壓、測試、品嚐。他不發一語,河獺專注盯視,仍試圖了解。

力奇與兩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輕柔地向河獺道晚安。力奇照樣把他關回磚牆房,給他一條麵包、一顆洋蔥、一壺水。

河獺一如往常,在咒縛的不安壓製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蔥滋味新鮮,他吃完一整顆洋蔥。

堵住窗戶的水砂泥間,穿透裂縫的微光逐漸消逝,但河獺未陷入每夜在房內必經的茫然悲慘,反而維持清醒,而且愈來愈清醒。他與戈戮克共處時腦中的激烈騷動慢慢鎮靜,而後從騷動中浮現某個畫麵,漸漸逼近,漸漸清晰。是在礦坑中看到的畫麵,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著空癟胸部、化膿雙眼的女子,她從中毒的嘴邊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著等死。她曾看著他。

河獺此刻看著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過別人。他看到瘦弱雙臂、腫脹手肘與手腕關節、孩童般的後頸,仿佛她正在同一房間裏,仿佛她正在自己體內,她就是他。她看著他,他看到她看著他,他透過她的雙眼看到自己。

河獺看到束縛的成串咒語,沉重的黑暗繩索圍繞四周,糾纏如迷宮線團。有個方法可以自繩結逃脫,如果他這般轉過來,然後這般,再如此以手撥開線條,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獨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數天、數周中無法思考的念頭快速奔躍腦海,形成想法與感覺的風暴,激烈的憤怒、報複、憐憫、驕傲。

起先,河獺被力量和複仇的激烈幻想席卷:解放奴隸;以咒語捆縛戈戮克,把他投入精煉火中、綁縛他、讓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銀煙霧,至死方休……但念頭開始沉澱,清晰輪轉時,河獺知道,就算那擁有高超技藝與力量的巫師發瘋,也擊不倒。欲有一絲希望,使得利用巫師的瘋狂,引導巫師邁向自我毀滅。

河獺沉思。與戈戮克相處時,河獺一直試圖學習,嚐試了解巫師在告訴他什麼。然而,如今他確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誨,與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無瓜葛。開發礦藏與精煉的確是奧妙且需專精技巧的偉大技藝,但戈戮克對這些技藝似乎一無所知。上王及紅母等言談隻是空洞字詞,甚至不正確。但河獺怎麼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裏,唯一以太古語(巫師的咒法即以太古語組成)說出的字,便是土銳絲,他說這意謂精子。河獺自身的魔法天賦識得這是正確意義,但戈戮克說這個字也代表水銀,卻不正確。

河獺謙卑的老師已將所知創世語詞都傳授給他,其中雖不包括精子或水銀的真名,但他嘴唇輕啟,舌頭緩動:“阿野蘇爾。”

他的聲音是石塔內那名奴隸的聲音。知道水銀真名的是她,透過他說出。

片刻間,他靜持身心,首次開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閉鎖房內,知道能自由離去,因他已自由。崇敬與感謝如狂風驟雨掠過全身。

稍後,河獺刻意再次進入咒縛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墊上坐下,繼續思考。囚禁咒語還在,但如今已不具控製力。他可以自由進出,咒語僅如畫在地上的線條。內心對這份自由的感謝之情,如心跳般在體內穩定跳動。

河獺想著自己必須采取什麼行動、必須如何進行。他不確定是他召喚了她,還是她自己憑意誌過來;不知道她如何對他,或透過他說出太古語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但他確信,一旦施法便會驚動戈戮克。終究,他一時衝動,召來石塔中女子。他心懷畏懼,因為此類咒文在教導他術法的人之間純屬謠傳。

他將她引入自己心靈,像之前一樣看到她,在那裏,那間房裏。他呼喚她。她來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網般的咒語繩索外,凝視他、看著他,一道輕柔泛藍、來源不明的光滿溢房間。她潰爛磨傷的雙唇顫抖,卻未說話。

河獺開口,給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彌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語。

“我們該如何逃離?”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時,無法說話。”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喚妳。”

“但我能來。”她說。

安涅薄環顧四周,河獺隨之抬頭。兩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對勁,業已醒覺。河獺感到束縛貼近、縮緊,原有的陰影降臨。

“我會來的,彌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緊握成拳的瘦幹手掌,然後手心向上攤開,仿佛要給他什麼,隨即消失。

光芒隨她消失。河獺獨處黑暗。咒語冰冷地擒住喉頭,緊掐他,束縛雙手、壓迫肺部。他蹲踞喘息。無法思考、無法記憶。他說:“陪我。”但不知道自己與誰對話。他很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巫師、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體內,而非心裏,燃著他再也無可名狀的知識,燃燒某種信念,像走在地穴迷宮時,手裏端捧的微弱燈光。他注視芥子般燈火。

疲憊邪惡的窒息夢境來襲,卻未能掌控。河獺深沉呼吸,終於睡去。他夢見雨霧縹緲間的幽長山坡,與穿過雨幕的耀眼光芒;夢見雲朵飄過島嶼海岸邊緣,及一座高聳、圓潤、碧綠的山陵,在雨霧與陽光下,立於海洋彼端。

自稱為戈戮克的巫師,與自稱為羅森大王的海盜合作經年,相互支持,增加彼此的力量,皆相信對方是自己的仆人。

戈戮克確信,少了自己,羅森亂七八糟的王國就會迅速瓦解,隨便哪個敵方巫師用半個咒語,便能抹去這王國的王。但他讓羅森擺出主人架子。海盜對巫師而言是個便宜之計,巫師慣於滿足私欲、自己的時間不受拘束、有用之不竭的奴隸供自己需求與實驗。維持他加諸於羅森個人、遠征、劫掠之行的護咒很容易,保持他施於奴隸工作或藏寶地的囚咒,也很容易。但織就這些咒文則是另一回事,是漫長艱辛的工作。不過,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諾沒有巫師能解。

戈戮克從未遇見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與幾個強得讓他提高警覺的巫師交手,但從未見過第二個有他這等技巧與力量的人。

近來,羅森手下的掠奪者從威島帶回一本智典,戈戮克不斷深入挖掘其中秘密,而對學會或自行發現的大部分技藝漠不關心。那本書讓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藝都投射或暗示更大的秘密。如同一個真正的元素能控製所有物質般,一份真正智識也能涵括所有知識。愈趨近秘密,他愈了解,巫師的技法其實與羅森的頭銜或支配一般粗鄙、虛假。一日與真正元素合而為一,他便會成為唯一真王,隻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時念誦創世與毀世之詞,他也可以把龍當成狗豢養。

戈戮克在年輕探礦師身上看到一股未經訓練且十分笨拙的力量,正合他用。他需要比現有更多的水銀,因此需要一名尋查師。尋查是很卑下的技巧,戈戮克從未使用,但他看得出那年輕小夥子有這類天賦。應該花點時間知曉男孩真名,好確定能控製他。光想到為了要教導那男孩明白自己的長處,須浪費多少時間,他便不禁歎了口氣。之後,還是得從土裏挖出原礦,將金屬精煉出來。一如往常,戈戮克的想象自動越過阻擾與延誤,直接跳到美妙神秘的終點。

他將威島智典放在以咒語密封的盒裏,隨身攜帶。書中片段描述真正的精煉火焰,研讀這些章節許久後,戈戮克知道,一旦有足量金屬,下一步就是更加精煉,成為月精。他把書中隱晦不清的語言解讀成:為提煉淨化純水銀,不能以平凡木材生火燃燒,而需要人屍。今晚他在篷房中重新閱讀、沉思這些文字,又發掘另一種意義——這本智典的文字總含蘊另一層深義。或許書本要說的是:牲品不僅要有低賤肉體,還要有次等靈魂。塔中大火不該燃燒屍體,而應燃燒活體。活生生、有意識。汙穢下的純淨、痛苦中的幸福,這都是偉大宗則的一部分,一旦窺見堂奧,立時清晰可見。戈戮克確信自己是對的,終於了解正確方法,但他不能心急,必須有耐心、必須確定。他翻開另一片段,兩相對照,反複推敲書中內容,直至深夜。有那麼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識邊緣出現某種侵擾。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麼鬼。戈戮克不耐煩地說了一個詞,又回到上王領域的神妙境界。他從未察覺,囚犯的夢境已脫離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帶來,他期待見到他,對他表示慈愛、教導他、稍稍寵他,一如昨日。戈戮克陪著男孩坐在陽光下。戈戮克喜愛孩童與動物,喜歡所有美麗事物。身邊有個小東西頗為愉快,河獺茫然不解的敬畏顯得可愛,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隸的軟弱、伎倆與醜陋病態的身體令人厭煩,河獺當然也是他的奴隸,但這事毋須告訴孩子。他們可以成為師徒。但學徒毫不忠誠,戈戮克心想,記起學徒“早生”——那小子太過聰明,得記得要更嚴格控製他。父子,這就是他跟河獺可能的關係。他要孩子叫他父親。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發現男孩的真名。有幾種方法可以選擇,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簡單的方式便是詢問。“你的真名是什麼?”他問,專注望著河獺。

河獺內心出現一番微小掙紮,嘴巴卻打開、舌頭移動:“彌卓。”

“很好,很好,彌卓。”巫師說:“你可以叫我父親。”

“你一定要找到紅母。”隔天,戈戮克說。兩人再度並肩坐在篷屋外。秋陽和煦。巫師脫下尖頂帽,濃密灰發在臉龐邊隨意飄動。“我知道你幫他們找到那一小叢,但隻有幾滴,為了這麼一點來燒,實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幫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點。我想你知道該怎麼辦。”他對河獺微笑,“對不對?”

河獺點點頭。

河獺依然惶恐驚駭,戈戮克輕易逼他說出真名,擁有直接終極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已毫無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當晚,他絕望至極。但隨後安涅薄進入他內心,以她自己的意誌,憑她自己的方法而來。他無法召喚她,甚至無法想她,也不敢這麼做,因為戈戮克知曉他的真名。但即使他與巫師在一起,她還是來了,她未現身,隻出現在他心中。

巫師的言談與連續、半意識的控製法咒,在周圍形成一團黑暗,令河獺很難覺察她,但他能感覺時,與其說她在他身邊,不如說她就是他,或說他就是她。他透過安涅薄的眼睛看;她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說話,比戈戮克的聲音與咒語更清晰有力。透過她的眼睛及心神,他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後他發現,巫師十分確定自己掌控他的身心靈魂,便忽略了逼迫河獺服從的咒縛。束縛是種連結。他,或是他內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隨戈戮克的咒文連結,進入戈戮克的心智。

對此渾然不覺的戈戮克繼續喃喃,跟隨自己惑人嗓音織就的無盡咒文。

“你必須找到真正的子宮、大地的腹囊,裏麵有純淨的月種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父?對,對,他與大地共臥,行使父親的權力。他以真正的種子,令她卑賤的黏土受孕,但她不願生下王者,她因恐懼而強壯,因卑劣而任性。她拉住他,將他深藏,害怕生下自己的主人。這正是原因:為了讓他誕生,必須活活燒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思索,神色興奮。河獺瞥見他腦中景象:熾熱的大火堆,燃燒有手有腳的柴火、燃燒尖叫的團塊,如綠木在火焰中尖叫。

“對,必須活活燒死她。”戈戮克說,渾厚嗓音柔軟迷離,“然後,也隻有在那時候,他才會蹦出來,精光燦爛!喔,時候到了,時候早就到了。我們必須為王者接生。我們必須找到那大礦藏。它就在這裏,毋庸置疑!母親的子宮躺在薩摩裏之下。”

戈戮克再度停頓,突然直盯河獺,讓河獺恐懼得僵直,以為巫師抓到他正窺視。戈戮克看著他一會兒,以半敏銳半茫然的奇特注視,微笑。“小彌卓!”他喚,仿佛恰恰發現河獺在身邊。他拍拍河獺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隱藏事物的天賦,倘加以訓練,這天賦可不小。別怕,我兒,我知道你為何隻把我的仆人帶到那個小蘊藏,故弄玄虛、拖延時間。但現在我來了,你服侍我,沒什麼好怕的。你也沒必要對我隱瞞,對不對?聰明的孩子愛戴父親、服從,而父親會論功行賞。”戈戮克貼得非常近——他喜歡如此,然後溫柔親密道:“我確定你找得到大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