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它在哪裏。”安涅薄道。
河獺無法說話。安涅薄透過他說話,利用他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濃重衰弱。
除非戈戮克下令,否則很少人對他說話。他用以緘默、弱化、控製所有靠近他身旁之人的咒語,已成毋須思考的習慣。他慣於被聆聽,而非聆聽。戈戮克信賴自己的力量,執著於自己的想法,心裏不存他念,他完全未意識到河獺,隻將河獺視為計劃一部分及自身的延伸。“對,對,你會知道。”他說,再度微笑。
但河獺卻全神貫注在戈戮克身上,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以及巨大的控製力量。他依稀覺得,安涅薄的發話移走戈戮克加在他身上的諸多控製,為他取得一個立足點、一個據點。即使戈戮克如此靠近,近得嚇人,他依然開得了口。
“我會帶你去。”他僵硬艱辛地說。
就算有人能說話,戈戮克也習慣聽別人說出他自己放入他人嘴裏的詞語,但這是他想聽,卻未意料能聽見的話。他緊握年輕人的手,將臉貼近,感覺年輕人瑟縮躲開。
“你真聰明哪,你找到比最初找到那塊更好的岩礦了嗎?值得挖掘、烘烤嗎?”
“是大礦藏。”年輕人答。
緩緩說出的僵硬字眼馱載了極沉分量。
“大礦藏?”戈戮克直視他,兩人臉龐隔不到一手掌厚。他泛藍眼珠中,光芒近似水銀的柔和及瘋狂變幻。“子宮?”
“隻有主人可以過去。”
“什麼主人?”
“大宅的主人。王者。”
對河獺而言,這段對話有如在巨大黑暗中提著一盞小燈行走。安涅薄的智慧就是那盞燈,每向前一步都揭露他必須走的下一步,他永遠看不見自己所站的位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了解看到什麼。但他看得到,一字一字,步步向前。
“你怎麼知道大宅?”
“我看到的。”
“在哪裏?靠近這裏嗎?”
河獺點點頭。
“在土裏嗎?”
把他看到的告訴他,安涅薄在河獺腦海低語。河獺說:“一條河流在黑暗中流洩過閃爍屋頂,屋頂下是王者大宅。高聳廊柱支撐極高的屋頂,地板是赤紅色,所有廊柱也都是赤紅色,上麵還有閃亮符文。”
戈戮克屏住呼吸。片刻,他非常輕柔地問:“你能閱讀那些符文嗎?”
“我不能讀。”河獺的聲音平板無調。“我去不了。除了王者,沒有人能以肉身進入,隻有他才能閱讀書寫在那裏的文字。”
戈戮克蒼白的臉褪得更死白,下巴略略顫抖。他站起身,動作一如往常突兀。“帶我去。”他道,試圖自製,卻遽然驅策河獺起身行走,河獺蹣跚站起,向前踉蹌數步後,險些跌倒。他僵硬笨拙前行,對催促的頑強激烈意誌,試著不加抗拒。
戈戮克緊貼河獺身旁,經常握住河獺手臂。“這邊,”他數度說道,“沒錯,沒錯!就是這邊。”但他跟隨在河獺身後。他的碰觸與咒語推擠河獺,追趕,卻往河獺選擇的方向前進。
他們走過烤爐塔,經過新舊甬道,直至河獺第一天帶領力奇走到的狹長山穀。如今已是晚秋,那日曾碧綠的樹叢及矮草已灰褐幹枯,風吹得樹叢上最後葉片沙啦作響。兩人左方,一條低陷小河流經柳樹叢,和煦陽光與細長投影在山坡上畫下一道道斜線。
河獺知道脫離戈戮克的瞬間將至,這點昨晚便已確定。他也知道,若巫師在幻象驅策下忘記保護自己,且河獺知曉戈戮克真名,則在同一瞬間,他便可能擊敗戈戮克,泯除其力量。
巫師咒文依然將兩人心智緊緊相連。河獺衝動地向前擠入戈戮克的心智,尋求真名,但他不知從何找起,也不知該如何尋找,他隻是一名尚未通曉自己技藝的尋查師。在戈戮克思緒中,唯一清晰可見的是一頁頁智典,上麵寫滿毫無意義的字詞與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紅牆宮殿,銀色符文在赤紅廊柱上舞動。但河獺既看不懂書,也讀不通符文。他從未學過閱讀。
在這當兒,他與戈戮克離石塔與安涅薄愈行愈遠,她的存在時而衰弱退去。河獺不敢嚐試召喚她。
幾步遠處,地底下兩、三呎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緩緩滲過雲母岩層上的軟土,水源下是空曠石室及朱砂礦藏。
戈戮克幾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獺與他的心智相連,他亦看到河獺所見部分。他停下腳步,緊抓住河獺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顫抖。
河獺指向在麵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裏。”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時完全自他身上轉移,專注於山邊及所見幻象。霎時,河獺終於可以呼喚安涅薄,她立刻進入他的心智與本體,與他同在。
戈戮克靜靜站立,但雙手振顫緊握,高大身軀痙攣顫抖,像隻獵犬,想追逐卻找不到氣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與樹叢,映照在最後一絲陽光中,卻沒有入口,短草從多石崎嶇的幹土中長出,大地毫無縫隙。
雖然河獺沒想著這些字詞,安涅薄卻以他的聲音說話,依然是那軟弱沉悶的聲音:“隻有主人能打開大門。隻有王者持有鑰匙。”
“鑰匙。”戈戮克說。
河獺靜立,埋沒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鑰匙。”戈戮克焦急複誦。
“鑰匙是王者的真名。”
話語在黑暗中一躍而出。兩人中,誰的聲音?
戈戮克緊繃顫抖地站著,依然不知所措。“土銳絲。”過了中晌後他說,近似耳語。
風吹拂幹草。
巫師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開啟!我是提納拉!”他的雙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勢,仿佛撥開沉重窗簾。
麵前山壁顫抖、扭動,而後開啟。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寬,地下水自裂縫湧出,漫過巫師腳背。
他後退瞪視,手激烈比劃,撥開河流如風吹散噴泉,大地裂縫變得更深,露出雲母岩礁。一陣激烈撕裂破碎後,閃亮岩層裂成兩半,下麵是一片黑暗。
巫師走上前去。“我來了。”他以歡沁溫柔的嗓音說道,無畏地踏入大地初綻的傷口,白色光芒在他雙手與頭頂邊波動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頂邊,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台階,遲疑片刻,瞬間,安涅薄以河獺之聲大喊:“提納拉,墜落!”
巫師狂亂地踉蹌數步,試圖轉身,卻在漸漸剝落的崖緣失去重心,朝黑暗筆直落下,猩紅披風在他身邊鼓脹飛起,靈光圍繞著他,宛如流星。
“閉上!”河獺大喊,登時跪下,雙手伏在地麵,碰觸岩隙的初綻裂唇。“閉上,母親!愈合!完整!”他懇求、哀乞,說著吐露後才知曉的創世語詞。“母親,完整!”破裂大地哀鳴移動,漸漸合攏,自行愈合。
餘留一條泛紅裂縫,一道在幹土、碎石與拔起草根間的傷疤。
風呼嘯吹動矮樹叢上的幹葉。太陽沉入山後,成堆灰黑雲朵低壓聚集。
河獺獨自蹲踞在山坡腳下。
烏雲密布。雨雲飄過小穀,水滴落在幹土低草上。雲層上,太陽正由明亮天宮緩緩邁下西方台階。
河獺終於坐起身。他又濕、又冷、又迷惘。為什麼會在這裏?
他遺失了某樣東西,必須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遺落什麼,卻知道掉在那火熱石塔,那裏有道石階,在灰煙迷霧中緩緩攀升,他得過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搖搖晃晃,拖著腳離開山穀。
他沒想要隱藏或保護自己,幸好附近沒有守衛。雖有幾個守衛,卻未警備,因有巫師咒語封鎖牢房。咒語已經消失,塔裏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絕望法咒下辛勞工作。
河獺經過烤爐坑大穹室與奔走的奴隸,緩緩爬上光線漸暗、臭氣熏天的盤旋台階,來到最高處。
她就在那裏,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寶藏的貧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門口。她坐在熔爐底旁,瘦弱身體如石灰黑,下巴與胸脯閃耀從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麵流出的泉水。
“彌卓。”她喚,潰爛的嘴無法清楚說話。他跪下,握起她的雙手,凝視她的臉龐。
“安涅薄,”他悄聲說,“跟我來。”
“我想回家。”她說。
他扶她站起。他沒念咒保護或隱藏兩人。他已耗盡力量,而她雖然擁有極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在通往山穀的奇特旅程,騙巫師說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藝或魔法,且體力盡失。
依舊沒人注意他們,身上好似有保護咒。兩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門,經過篷屋,遠離礦坑。穿過稀疏林地,走向薩摩裏低地上,遮掩住歐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腳程稍快,不像一名饑餓、跡近毀損的女子,幾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她意誌專注地前行,腦中別無他念、沒有他、沒有一切,但她的實體與他同在。他敏銳、奇異地感覺她在身邊,一如彼時她應他召喚而來。雨水沿著她裸露的項首與身體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襯衫,卻為此羞愧,因為這數周來,他都穿著同一件襯衫,衣服因而汙穢不堪。她讓他將襯衫套下,繼續前行。她走不快,卻很穩定,眼睛盯著他們追隨的馬車微跡,直到夜晚在雨雲籠罩下提早降臨,看不清該踏向何處。
“造光,”她說,聲音嗚咽哀傷,“你不能製造光嗎?”
“我不知道。”他答,試圖讓周圍亮起法術光,須臾,兩人腳前的地麵微微發光。
“我們應該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說道。
“我不能停。”她說,又開始邁步。
“妳不能徹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來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聲音被刮過山陵樹叢的嘈雜風雨掩蓋。
兩人繼續穿越黑暗,銀亮雨絲中,隻見微弱銀白的光,照著眼前路徑。她腳下一絆,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後兩人緊密並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溫暖。他們走得更慢、更慢,卻一直前進。周遭靜默無聲,隻有暗黑天際降雨拍打地麵,溽濕雙腳在小徑稀泥與濕草上,微微發出親吻滋響。
“你看,”她停下步伐說道,“彌卓,你看。”
河獺一直半睡半醒地走著。法術光的蒼白漸退,淹沒在更微弱廣大的澄澈中。天地灰白如一,但前方與上方,極高之處一抹飛雲之上,卻有一道幽長山脊泛著紅光。
“那裏。”安涅薄說,指著高山微笑。她看著同伴,然後緩緩看向地麵,直通通跪落在地。他一同跪下,試圖支撐她,卻發現她在他臂彎中滑倒。他試著不讓她的頭陷入路上泥漿。她的四肢與臉龐抽搐,牙關喀喀敲擊,於是他抱緊她,想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語,“問她們。在村子裏。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企圖再次坐起,抬頭看天,但一陣顫動與戰栗席卷身體,折磨她。她開始喘息。從山頂與東方天際投射的紅色天光下,他看到猩紅泡沫與唾液從她嘴角流下。有時她緊攀住他,卻不再說話。她抵抗死亡,為了多一口氣而戰。紅色天光漸退,積雲再次飄過山峰,遮蔽初升太陽,暗入深灰。她最後一口艱困呼吸無法接續時,已是下雨的白晝。
名叫彌卓的男子坐在泥濘中,懷抱死亡女子,放聲哭泣。
一名車夫牽著一騾車橡木經過,將兩人載至林邊村。車夫無法讓年輕人放開女人的屍體,雖然他衰弱且搖搖欲墜,卻萬分艱難地抱著她爬上馬車,不肯將負荷放在橡木堆上。往林邊村一路上,他一直抱著她。他隻說了一句:“她救了我。”車夫未追問。
“她救了我,我卻救不了她。”他激切地對村裏男女說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緊抱雨濕的僵直軀體,仿佛要保衛它。
村人許久才讓他明白,其中一位婦人是安涅薄的母親,應該讓她抱安涅薄。他終於照做,卻觀察她是否對他的朋友溫柔,想保護她。而後,他溫馴地隨另一名婦女離去。他穿上婦人給的幹衣服,吃下些許食物,倒在她引領的床墊上,因疲累而啜泣、入睡。
一、兩天後,力奇幾個手下前來詢問,是否有人看到或聽說偉大巫師戈戮克,及一名年輕尋查師的事。傳言兩人消失得毫無蹤跡,仿佛被大地吞蝕。至於有個陌生人躲藏在蜜迪家中的蘋果儲藏閣一事,林邊村民無人吐露半字。此後,那兒的人已不再將他們的村莊稱為林邊村,改稱為獺隱村。
他經曆漫長艱困的考驗,為對抗強大力量甘犯重險。因為年輕,體力回複得很快,但心智回歸緩慢。他失去某種東西,永遠喪失,尋獲當下便已失去。
他搜尋記憶,搜尋影子,在影像間不斷盲目摸索:在黑弗諾家中遭受的攻擊;石牢房與獵犬;篷屋裏的磚牢與魔法束縛;與力奇同行、與戈戮克同坐;奴隸、大火、在熏煙濃霧間盤旋而升的石階、直達高塔的房間。他必須重新取回一切、經曆一切、搜尋。他一遍一遍站在高塔房中,看著那女子,她也望著他;他一次次走過小穀,穿越幹草,穿過巫師燃燒的幻覺,與她同在;他一再看見巫師墜落,看到大地閉合;他看到拂曉時分紅色山脊。安涅薄死在他懷裏,她毀傷的臉龐靠著自己手臂。他問她,她是誰、他們做了什麼、他們如何完成,但她無法回答。
安涅薄的母親阿佑與姨母蜜迪都是智婦。兩人以溫暖香油、按摩、草藥與誦唱盡力醫治河獺。她們對他說話,聽他說話。兩人毫不懷疑,他的力量極大。他否認:“若不是妳女兒,我什麼都辦不到。”
“她做了什麼?”阿佑輕聲問。
他盡己所能全盤托出:“我們素不相識,但她把真名給我,我也將真名給她。”他斷續說道,夾雜漫長靜默。“被巫師強迫同行的是我,但她也與我同在。她是自由的,因此我們兩人可以一起逆轉他的力量,逼他自我毀滅。”他沉思良久,說:“她把她的力量陪了我。”
“我們知道她有極大天賦,但不知該如何教導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經沒有老師了。羅森王的巫師殺光所有術士與女巫。我們無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說:“她到那裏,她來找我,但不是用身體過來。她還引導我到小徑上。那時她僅僅十二歲。”
“她有時會和亡者同行,”阿佑悄聲道:“在森林裏,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曉我祖母告訴過我的太古力,大地之力。她說,它們在那裏很強。”
“但她也隻是個平凡女孩,”蜜迪說,掩住臉,“是個好女孩。”她低聲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輕人去弗恩,向那裏的牧羊人買羊毛。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那些人說的巫師到那兒去,施法咒,帶走奴隸。”
眾人默不作聲。
阿佑與蜜迪非常相似,河獺看著她們,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樣:嬌小、纖細、敏捷的女子,臉龐圓潤、有著清澈眼眸,一頭濃密黑發不像多數人一般直,而是鬈曲毛躁。許多西黑弗諾人都有這種頭發。
但安涅薄頭發落得精光,與烤爐塔中所有奴隸一樣。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藍色鳶尾花。她母親與阿姨說到她時,都這麼叫她。
“無論我是誰、無論我能做什麼,都不夠。”河獺說道。
“永遠都不夠,無論誰都一樣。”蜜迪說:“一個人能做什麼呢?”
她抬起食指,接著其餘手指,緊握成拳,緩緩旋轉手腕,掌心朝上攤開,仿佛要給予什麼。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樣手勢。他專注看著,心想,那不是咒語,而是信號。阿佑看著他。
“是秘密。”她說。
“我能知道嗎?”他過了一會兒問。
“你已經知道了。你將它給了菖蒲,她亦給了你。信任。”
“信任,對。”年輕人說:“但對抗……對抗他們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許羅森也會垮台。有什麼不同嗎?奴隸能自由?乞丐有飯吃?正義能伸張嗎?我想,人有劣根性。信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過這道鴻溝,但它依然存在;我們所作所為,最終還是滿足邪惡目的,因為我們就是如此,貪婪、殘酷。我看著世界,看著森林與這裏的高山、天空,一切無恙,都是該有的模樣。但我們不是。人類不是。我們錯了,我們做的事也錯了。動物不會犯錯,它們哪有能力犯錯?但我們可以,因此我們犯錯,而且永遠不能停止。”
兩人聽他說話,不同意、不反對,而是接受他的絕望。他的言詞深入兩人傾聽的緘默,沉澱數日後,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沒有別人,我們將一事無成,”他說:“但隻有貪婪、殘酷的人才會結黨營私。不願加入的人便孤軍奮戰。”他第一眼見到的安涅薄影像,那個獨立塔房內的垂死女人,隨時圍繞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費掉了。巫師將技藝用於攻擊彼此、服侍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藝還有何用處?都浪費了。技藝錯用,或遭棄置,像奴隸的生命般。無人能獨力獲得自由,法師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一無所得。力量無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將掌心朝上攤開,快速略比出某個手勢、某個信號。
一名男子上山來到林邊村,是弗恩的燒炭匠。“我妻小巢有口信傳給智婦。”村民指引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門口,快速比個手勢,攤開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訴妳,烏鴉提早飛起,獵犬正追逐河獺。”在火邊敲核桃的河獺靜止不動。蜜迪謝謝信差,為他端來一杯水、一把去殼核果。阿佑兩人與信差聊著他妻子的事。信差離去後,她轉向河獺。
“獵犬是羅森的手下,”他說:“我今天就走。”
蜜迪望向妹妹。“那該是我們跟你談談的時候了。”說完,她隔著爐火在河獺對麵坐下。阿佑站在桌邊,一語不發。壁爐中燒著暖火。這時節陰濕冰冷,山上人家戶戶柴火充足。
“在這塊地方,甚至更遠處,有人跟你想的一樣,認為人無法獨力擁有智慧,我們這些人試圖團結,因而被稱為『結手』,或『結手之女』。我們並非都是女人,但自稱女人頗有好處,那些大人物認為女人不能團結,再不,就是把這類結盟視為統治、苛政,或不覺得會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陰影裏接話:“據說有座島嶼一如有王在位,仍保有正義之治,人稱莫瑞德之島,但不是眾王的英拉德島,也非伊亞。傳言它位於黑弗諾南方,而非西方。在那裏,結手之女保留了古老技藝,而且她們肯教導技藝,不像巫師隻會藏私。”
“也許接受她們教導後,你能好好教訓一下那群巫師。”蜜迪說。
“也許你找得到那座島嶼。”阿佑說道。
河獺看著兩人。顯然,她們將最大的秘密與希望都告訴了他。
“莫瑞德之島。”他複誦。
“隻有結手之女這麼說,以防巫師或海盜知曉其真正意義。巫師或海盜以別的詞稱之。”
“這趟路途將非常遙遠。”蜜迪說。
對這對姊妹與所有村民而言,歐恩山就是他們的世界,黑弗諾海岸已是宇宙邊緣,更遠處則是謠傳與夢境。
“據說,你得往海邊去,往南走。”阿佑說。
“他知道的,妹妹。”蜜迪告訴她,“他不是說過嘛,他是造船木匠。但從這裏到海邊真遠,你後麵還跟著個巫師,要怎麼去那兒啊?”
“從不帶氣味的水路走。”河獺說,站起身來。一堆核桃殼從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爐掃把,盡數掃入火堆。“我該走了。”
“帶著麵包。”阿佑說。蜜迪連忙將硬麵包、硬奶酪與核桃裝入綿羊胃製成的皮囊。她們非常貧困,兩人傾盡所有給河獺,安涅薄亦如此。
“我母親生在法力恩森林對麵的巷底村,”河獺說:“妳們聽過嗎?她名叫玫瑰,是山梨的女兒。”
“車夫在夏天會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訴那裏的村民,他們會捎個訊息給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一、兩年都會進城一次。”
她們點點頭。
“若能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安涅薄母親點點頭:“她會收到消息的。”
“去吧。”蜜迪道。
“與水共行。”阿佑道。
他擁抱兩人,她們回擁,他離開屋子。
河獺跑過零星茅屋,來到湍急嘈雜小溪。每晚在林邊村,都聽到小溪歌唱。他對小溪祈禱:“帶我走,救救我。”他請求。他施下老變換師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念出變身真言。頃刻,無人跪在吵雜流洩溪水旁,隻有一隻河獺潛入溪流,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