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留在街道轉角。那條狹窄、無趣、看似狡獪的街道,往平凡無奇的牆上斜,通往更高一道牆中的木門。他在她身上施加魔法,因此她看起來像男子,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像。她與象牙互擁,畢竟兩人曾是朋友、同伴,他也為她做了這一切。“勇氣!”他說,放開她。她走上街道,站在門前。她終於回頭一望,但他已離去。
她敲門。
一會兒後,她聽到門閂喀喀作響。門打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門口。“我能為你效勞嗎?”他說,沒微笑,但聲音和善。
“先生,你能讓我進宏軒館?”
“你曉得進來的路嗎?”他的杏形眼十分專注,卻仿佛從數哩或數年外看著她。
“這就是進去的路,先生。”
“你知道在我讓你進來之前,你必須告訴我誰的真名嗎?”
“我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芮安。”
“是嗎?”他問。
這句話讓她停頓。她默默站著。“這是威島上,我村裏女巫玫瑰在伊芮亞山下泉水中,賜予我的真名。”她終於說道,頂天立地,據實以告。
守門師傅仿佛看了她很久。“那這就是妳的真名,”他說:“但或許不是妳完全的真名。我想妳還有一個。”
“先生,我不知道。”
又過良久,她說:“先生,也許我能在這裏學到。”
守門師傅微微低頭。淺極的微笑在他雙頰上凹出新月般雙弧。他站到一旁。“進來吧,女兒。”他說。
她踏入宏軒館門坎。
象牙的易容咒如蛛網般散落。她回複自己與容貌。
她跟隨守門師傅走過一條石廊。直到盡頭才想到要轉身,看光芒穿透那千百片樹葉,那樹葉就雕刻在骨白門框的高聳大門上。
一名披著灰鬥篷的年輕男子在走廊上急行,靠近二人時突然停步。他盯著伊芮安,簡短招呼後,繼續前行。她回頭看他,他也正往回望。
一球迷蒙綠火與眼睛同高,急速飄過走廊,顯然在追逐那年輕人。守門師傅對它揮手,它避開他,伊芮安手忙腳亂,急轉彎身,但球體掠過時,發絲間還是感到冰涼一麻。守門師傅轉頭看看,笑容更明顯。雖然他一字未說,但她覺得他注意她、關心她。她起身跟隨。
他停在一道橡木門前,沒敲門,反而舉起輕巧的灰色巫杖,用頂端在門上畫出一個小記號或符文。門隨著後方一聲響亮開啟:“請進!”
“伊芮安,請在這裏稍候。”守門師傅說道,走進房間,身後的門也沒有關。她可以看到書櫃、書本、堆著更多書及墨水瓶與寫滿字紙的書桌,兩、三個男孩坐在桌前,還有一名灰發矮壯男子,正與守門師傅談話。她看到那男子表情轉變,看到他眼光轉而短暫、訝異地凝視她,看到他低聲、熱切地質問守門師傅。
兩人一同走向她。“這位是柔克的變換師傅,這位是威島的伊芮安。”守門師傅說道。
變換師傅坦然盯視她。他不比她高。他盯著守門師傅,又轉向她。
“原諒我必須在妳麵前談論妳,小姐,但我必須如此。守門師傅,你知道我從未質疑你的判斷,但律條說得很明白。我必須請問,是什麼讓你動搖,才違背律條讓她進來。”
“她要求進門。”
“可是……”變換師傅停語。
“上次女性要求入學院是什麼時候?”
“她們知道律條不許。”
“伊芮安,妳知道這件事嗎?”守門師傅問她,她答道:“知道,先生。”
“所以妳為什麼還來?”變換師傅問道,他表情嚴厲,卻不隱瞞好奇。
“象牙師傅說,我可以裝成男人過關。但我覺得我應該說出我是誰。先生,我會跟別人一樣禁欲的。”
兩道長弧在守門師傅臉上顯露,圍著他緩緩展現的微笑。變換師傅表情依然嚴厲,但他眼一眨,思索片刻後說:“我相信……的確……誠實絕對是上策。妳剛說是哪位師傅?”
“象牙。”守門師傅說:“黑弗諾大港的一個小夥子,我三年前讓他進門,去年讓他出去,你可能還記得。”
“象牙!跟手師傅修習的家夥!他在這裏嗎?”變換師傅憤怒質問伊芮安。她站直,什麼都沒說。
“不在學院裏。”守門師傅微笑說道。
“他愚弄妳,小姐,他想讓我們出醜,就讓妳也出醜。”
“我利用他帶我來這裏,告訴我要跟守門師傅說什麼。”伊芮安說:“我不是來這裏讓誰出醜,而是來學習我需要知道的事物。”
“我常在想,我為何讓那孩子進門,”守門師傅說:“現在我開始了解了。”
聽到此話,變換師傅望向他,沉思後冷靜道:“守門師傅,你想到什麼?”
“我想,威島的伊芮安來到此處,不隻是尋求她需要知道的事物,也是我們需要知道的事物。”守門師傅語氣同樣冷靜,微笑已不複存。“我想這可能是我們九人該討論的事。”
變換師傅聆聽,顯露全然驚異,但沒問守門師傅,僅道:“但不是學生該討論的。”
守門師傅點頭表示同意。
“她可以在鎮上下榻。”變換師傅略鬆了一口氣說道。
“然後我們在她背後議論紛紛?”
“你不會把她帶入諮議室吧?”變換師傅一臉不可置信。
“大法師就把亞刃那男孩帶去了。”
“可是……亞刃是黎白南王……”
“那伊芮安又是誰?”
變換師傅沉默而立,帶著敬意,靜聲說道:“吾友,你想要做什麼、學什麼?她是什麼,讓你這樣為她要求?”
“我們是何許人,”守門師傅說:“不知她是什麼,便拒絕她?”
“一名女子。”召喚師傅說道。
伊芮安在守門師傅的房間裏等了幾個時辰。那房間低矮、明亮、空曠,一扇小窗旁有個靠窗座位,窗戶麵對宏軒館的菜園——美觀、細心照料的菜圃,成排蔬菜、植物、草藥苗床,更遠處還有莓子藤架與果樹。她看到一名魁武黝黑的男子與兩個男孩出來,為其中一塊菜圃除草。看著他們細心工作,讓她放鬆心情。她但願自己能幫忙。等待與奇特格外難捱。守門師傅曾進來一次,帶一杯水、一盤冷肉、麵包與青蔥給她。她應他的要求進食,但咀嚼與吞咽都是苦差事。園丁離去,窗外可看的隻有成長中的高麗菜與跳躍的燕子、偶爾在高空中出現的老鷹,還有菜園彼方,在高大樹頂間輕搖的風。
守門師傅回來,說:“來吧,伊芮安,見見柔克師傅。”她的心髒開始以馬車奔馳之速狂跳。她跟隨他走過迷宮般走廊,來到深色牆壁的房間,內有一排尖頂高窗。一群男子站在那裏。她進入時,每人都轉頭望她。
“各位大人,威島的伊芮安帶到。”守門師傅說。眾皆沉默。他示意她更進入室內。“妳見過變換師傅。”他對她說。他引介其他人,但她記不住他們的名字與專職,隻記得藥草師傅是她誤以為園丁的人,而其中最年輕的人身材高大,嚴峻美麗的臉似乎以黑石雕塑而成,那是召喚師傅。守門師傅語畢,召喚師傅首先發話:“一名女子。”
守門師傅點了一下頭,溫和如昔。
“這就是你召集九人的目的?僅此無他?”
“僅此無他。”守門師傅說道。
“曾見群龍在內極海上飛騰;柔克沒有大法師;群嶼沒有真正加冕的國王。有正事要辦。”召喚師傅說道,聲音冷硬如石,“我們何時才要辦正事?”
守門師傅並未開口,室內一片沉默不安。終於,一名眼神明亮的瘦小男子,穿著紅色束腰外衣,上披灰色巫師鬥篷,說道:“守門師傅,你是將這名女子以學生之名帶入宏軒館嗎?”
“如果是,也全賴各位的讚同或反對。”他說道。
“你是嗎?”穿著紅色束腰外衣的男子微微笑道。
“手師傅,”守門師傅說:“她請求以學生之名進來,我看不出有理由拒絕。”
“理由比比皆是。”召喚師傅說道。
一名嗓音渾厚嘹亮的男子發言:“加以主宰的不是我們的判斷力,而是我們矢言遵守的柔克律條。”
“我不相信守門師傅會輕易犯律。”一人說道。雖然他身形高大,白發、削瘦、臉部凹凸不平,但他說話前,伊芮安未曾注意到他。他與旁人不同,說話時就看著她。
“我是坷瑞卡墨瑞坷,”他對她說道,“此處的名字師傅,因此我可隨意使用真名,包括我自己的。伊芮安,誰賜予妳真名伊芮安?”
“大人,是我村裏的女巫玫瑰。”她答,聲音雖然尖銳粗糙,但挺直而立。
“她誤賜了真名嗎?”守門師傅詢問名字師傅。
坷瑞卡墨瑞坷搖搖頭:“沒有。但是……”
一直麵對無火壁爐、背對眾人站立的召喚師傅轉身:“女巫互賜的真名在此與我們無關。守門師傅,如果你對這名女子有興趣,你應該在這些牆外,在你發誓守護的門外進行。她在此永無立足之地。她隻能在我們之間帶來混亂、紛爭,與更深層的弱點。我言盡於此,也不願在她麵前多說。麵對刻意的錯誤,沉默是唯一答案。”
“沉默是不夠的,大人。”之前未發話的一人說道。在伊芮安眼中,他長得十分奇特,淺紅色皮膚、淺色長發,冰色細眼。他的言談也十分奇特、僵硬,似乎有點扭曲。“沉默是萬物的答案,也是空泛的答案。”
召喚師傅抬起高貴黝黑的臉龐,眼光越過房間看著那蒼白男子,但未開口。他不帶隻字片語,再度轉身,離開房間。他緩緩經過伊芮安時,她向後瑟縮。仿佛一座敞開墳墓,冬天的墳墓,又冷、又濕、又暗。她的氣息卡在咽喉。她輕輕喘息吸取空氣。她恢複時,看到變換師傅與蒼白男子正專注看她。
聲如洪鍾的男子也望向她,以平實善良的嚴格口吻對她說:“就我所見,帶妳來的男子心有惡念,但妳沒有。然而,伊芮安,妳身在此處,會危害我們及妳自己。物無適所必招毀。樂音無論唱得多美妙,都會摧毀它不所屬的樂曲。女子教導女子。女巫向別的女巫或術士習藝,而不向巫師學習。我們此處教導的語言不適於女子之口。這位少年反抗這些律條,稱之為不公、武斷,然而這是真律條,不是基於想望,而是基於現實。公及不公、愚人及智者,都必須遵從,否則必浪費生命,不得善終。”
變換師傅與一旁站立的銳臉細瘦老人點頭同意。手師傅說道:“伊芮安,我很抱歉。象牙以前是我的學生。若我教導不周,那驅離他更是錯誤。我以為他無足輕重,毫無害處,但他對妳撒謊,欺瞞妳。妳切莫感到羞愧。錯在他、在我。”
“我不羞愧。”伊芮安說道。她看著所有人,覺得應該感謝他們以禮相待,但她說不出話來。她僵硬地對眾人點頭,轉身,大步踏出房間。
她來到一處叉口,不知該往何處,守門師傅趕上了她。“這邊。”他說道,不覺走在她身旁,一會兒後,“這邊。”不消須臾,便來到一扇門前。這扇門並非以獸角及象牙雕成,而是未雕刻的橡木,烏黑巨碩,上有年久磨損的鐵閂。“這是園門,”守門師傅說,卸下門閂,“過去人稱彌卓之門。我守護兩道門。”他開門。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雙眼,她一會兒才看清,發現一條小徑自門邊延伸,直穿花園以及更遠處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聳樹木,柔克圓丘在右方隆起。站在門外小徑上,仿佛正等待兩人的,是那名細眼淡發男子。
“形意師傅。”守門師傅說,毫無驚訝之色。
“你送這位小姐去?”形意師傅以奇特語言說道。
“無名之處。”守門師傅說,“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進來,全憑她心意。”
“妳願意跟我來嗎?”形意師傅對伊芮安說。
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門師傅,未說一字。
“我不住在這館裏,不住在任何館裏。”形意師傅說道,“我住在那裏。大林……啊……”他說,突然轉身。高大的白發男子,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徑上。形意師傅說了“啊”,他才站在該處。伊芮安迷惘茫然,輪流望向兩人。
“這隻是我的傳像、派差。”老人對她說道,“我也不住在這裏,在好幾哩外。”他指北方,“妳在此與形意師傅完成修習後,可以到我那裏。我想多了解妳的真名。”他對另兩名法師點頭,瞬時不見。一隻大黃蜂在他方才所在處隆隆嗡鳴。
伊芮安垂首看著地麵。良久,她清清喉嚨,仍未抬頭,說道:“我在此會為害,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守門師傅說道。
“林中無害。”形意師傅說:“來吧。有舊屋子,茅屋。又舊、又髒。妳不介意吧,嗯?住一會兒。妳就知道。”語畢,他往穿過蘿卜及矮菜豆的小徑走去。她看看守門師傅,他微微一笑。她跟隨淺發男子而去。
兩人走了約半哩路。圓頂的圓丘在他們右方,在西方陽光下隆起。身後,學院在較低的山丘上鋪陳,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樹蔭在麵前戛雲而立。她認出橡木、柳樹、栗樹與梣樹,還有高大的冬青樹。林蔭間沉密、日光交錯的暗處,流出一條小溪,兩旁碧草如茵,還有許多土褐色的踐踏遺跡,是牛羊前來飲水跨越後留下的。兩人走過牧地,五、六十隻綿羊在鮮綠短草坪上大快朵頤。穿過籬笆後,兩人站在小溪邊。“那屋子。”法師說,指向一片長滿苔蘚的低矮屋頂,半隱於樹叢的午後斜影。“今晚留下,好嗎?”
他請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隻能點頭。
“我去拿食物。”他說,大踏步加快腳步,片刻便消失在樹底光影中,隻是不若名字師傅迅速。伊芮安看著他的身影,確定他已離開,才穿過長草雜葉,來到小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