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看來非常老舊,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從它寧靜、寂寞的氛圍看來,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種愉悅氣息,仿佛過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於頹圮的牆壁、老鼠、灰塵、蜘蛛網,及稀少家具,對伊芮安都相當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禿掃帚,掃出老鼠屎,將毯子攤開在木板床上,在櫃門歪斜的櫥櫃找到龜裂水壺,盛滿水,水源是離門邊十步遠的那條澄澈寧靜溪流。她在一陣恍惚中完成工作,隨後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載陽光溫暖的屋牆,沉沉入睡。
她蘇醒時,形意師傅坐在附近,一隻籃子放在兩人間的草地上。
“餓嗎?吃。”他說。
“我待會吃,先生,謝謝。”伊芮安說道。
“我現在餓了。”法師說。他從籃中拿出一顆水煮蛋,敲裂,撥殼,吃下。
“大家稱這裏為河獺之屋。很古老,跟宏軒館一樣古老。這裏什麼都古老。我們也古老……這些師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說道。她認為他介於三十與四十歲間,不過很難斷言。她一直覺得他的頭發是白的,因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從遠處來。距離可以是年歲。我是卡耳格人,從卡瑞構來。妳知道嗎?”
“白發番!”伊芮安說,坦然盯視。阿菊所有的歌謠,唱著航自東方的白發番,掠盡大地,將無辜嬰孩穿刺在長槍上,以及厄瑞亞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環,還有新歌與王的故事,講述雀鷹大法師如何前往白發番的土地,帶回該環……
“白發?”形意師傅說道。
“冰霜。白色。”她說,避開視線,感到難堪。
“啊。”不久他又說:“召喚師傅不老。”那雙冰色細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語未發。
“我想妳怕他。”
她點頭。
她不語,時光已然流逝。他說:“這些樹的陰影沒有害。隻有真。”
“他經過我時,”她低聲說:“我看到一座墳墓。”
“啊。”形意師傅說道。
他在膝蓋邊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殼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彎弧,封閉成一個環。“對。”他說,研究蛋殼,然後挖起一小抔土,將蛋殼整齊細膩埋好。他揮掉手上塵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爾後轉開。
“妳曾是女巫嗎,伊芮安?”
“不是。”
“但妳有一些知識。”
“沒有,我沒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說她不敢。因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力量。”
“妳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師說道,不帶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辦、要成為什麼事物。所以我想來這裏,來發掘。在智者之島。”
如今她漸漸習慣他奇特臉龐,也能讀取其中意涵。她覺得他看來哀傷。他說話的方式嚴厲、快速、平淡、祥和。“島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說:“也許守門師傅是吧。”如今,他看著她,並非一瞥,而是直視,他的雙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裏,林中,樹下,有古老的智慧,永遠不老。我不能教妳,我能帶妳進入大林。”一會兒後,他站起身。“好嗎?”
“好。”她略微遲疑地說。
“那屋子還好嗎?”
“好……”
“明天。”他說,踏步離開。
於是,半個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獺之屋,那是間平靜屋子。她吃著形意師傅以籃子帶給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隨他走入高聳樹林。林間路徑似乎總與記憶略有出入,經常帶他們走向看似超出樹林範圍的地方。兩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時亦少言談。法師是安靜的人。他雖然帶有一絲悍氣,卻從未在她麵前顯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樹木、稀有鳥類、四肢生物一樣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嚐試教導她。她問及大林時,他告訴她,大林與柔克圓丘一樣,自兮果乙創造世界諸島以來,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蘊於這些樹根,這些樹根與過去及未來可能的森林交錯纏繞。“有時大林在此,”他說道,“有時在他處。但大林永存。”
她從未見過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這溫暖夏夜可擇地而寢。她問眾人食物從何而來,他說,學院無法自給自足的部分,鄰近農家會提供,因為他們認為眾師傅在牲畜、農田、果園上施加的保護,早足以相抵。她覺得有理。威島上,“無粥巫師”一詞代表前所未有、從未聽聞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師,又希望能掙得自己的粥食,於是盡己所能修補河獺之屋。她向農夫借工具,在綏爾鎮買了釘子與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錢。
形意師傅從未在一大早來訪,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閑。她已慣於獨處,卻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雞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雜愚蠢的狗,與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設法維係舊伊芮亞、讓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閑適工作,直到看見法師從樹林間走出,日光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耀。
一旦進入大林,她便不再產生掙得、應得,甚至學習的念頭。身在該地足矣,一應俱全。
她問到是否有學生從宏軒館來此,他說:“有時候。”又有一次他說:“我言不足道。聽葉。”他可稱之為教導的話語僅隻於此。正當她行走,傾聽風吹過的沙沙葉聲,或風在樹頂的暴襲時,她看著影子閃爍嬉戲,想著深埋土壤暗處的樹根。她在那兒全然滿足。然而,她縱無不滿或急切,總覺自己在等待。每當她走出樹林蔭庇,看到遼闊天際,這份沉默的期待最為深沉,最為清晰。
一回,兩人走了很遠,四周高聳入雲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識。她聽到一聲召喚……是號角吹鳴,還是呼喊?遙遠,隱約難聞。她凝立不動,朝西傾聽。法師繼續前行,發現她已然停步才轉身。
“我聽到……”她說,說不出她聽到什麼。
他聆聽。兩人終於再度上路,走過藉那遙遠呼喚而展闊、深潛的寂靜。
她從未獨自進入大林,多日後,他才將她獨自留在林間。但一日,炎熱午後,兩人走進一片橡木圈繞的草地,他說:“我會回來這裏,嗯?”接著快速無聲離去,幾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動的深處。
她無意探險。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靜、觀察、傾聽,她明白這些小徑多麼難以捉摸,而大林則如形意師傅所述,“裏比外大”。她在一片陽光點點的樹蔭底坐下,看著葉影在地上嬉動。地上厚積橡實,雖然她從未在林中看過野豬,也在此處見過它們覓食的足跡①。有一瞬間,她聞到狐狸的氣味。思緒如暖光中輕移微風,安靜恬適遊移。
『注:林間地上堆積的橡實通常用來喂養豬隻。』
她在此地,心中經常空無思緒,滿是森林,但這天,回憶清晰襲來。她想到象牙,想著她再也見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載他回黑弗諾。他告訴她,他絕不回西池,唯一適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島就算像索利亞般沉入深海,都與他無關。但她以摯愛心情想著威島的道路田野。她想著舊伊芮亞村、伊芮亞山下沼澤填塞的小河,還有山上老宅。她想著冬夜裏阿菊在廚房唱歌謠,用木屐擊出節拍,還有老阿兔在葡萄園手持鋒利小刀,告訴她如何將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氣”;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絲,悄聲誦念咒文舒緩孩童斷臂的疼痛。我已認識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緒瑟縮避開父親,但葉片及樹影的律動牽引出這段回憶。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覺他刺探、怯顫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嘔吐、羞愧,哀傷自她體內升起、消散,宛如將手臂長長伸展後消退的疼痛。對她而言,他比素未謀麵的母親更無足輕重。
她伸展四肢,感覺身體在溫暖中的適意,思緒飄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沒有渴望的對象。年輕巫師如此纖細、自負地初次策馬前來時,她但願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於是她以為他受咒法保護。玫瑰對她解釋過,巫師的咒法如何運作,“才不會進入妳和他們心中,妳看,因為這會拿走他們的力量,他們說的”。但象牙,可憐的象牙,也一向毫無保護。如果有人受到守貞咒的影響,那一定是她,因為他雖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歡之外,從未能對他產生熱情,她唯一欲念隻是學習他能教導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靜中探討自己。鳥無啼囀,微風不起,樹葉靜垂。我中了咒法嗎?我無性別、不完整、不是女性嗎?她自問,看著自己赤裸強健的雙臂,和襯衫領口下胸部柔軟隆起的陰影。
她抬起頭,看到白發番從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過草地向她走來。
他在她麵前駐足。她感覺自己臉紅,臉龐及咽喉燃燒、暈眩,耳邊嗡嗡作響。她尋求字句,什麼話都好,好讓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轉移,但她一無所獲。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仿佛研究手邊一片去年落葉的殘梗。
我要什麼?她自問,答案不以言語出現,而是穿透她身體與靈魂:火焰,更烈於此的火焰;飛翔,燃燒的飛翔……
她回過神,進入樹下寧靜空氣。白發番坐在她身邊,臉龐低垂,她想,他看起來多麼瘦小輕盈,多麼安靜憂傷。無可恐懼。無害。
他轉頭看她。
“伊芮安,”他說:“妳聽到葉聲了嗎?”
微風再度拂動,她可以聽到橡樹間細小悄語。“一點點。”她說道。
“妳聽到字句了嗎?”
“沒有。”
她沒有問,他也沒有多說。他起身,她隨他走上那條小徑,早晚總會引領他們走出樹林,來到綏爾波河與河獺之屋旁的空地。兩人抵達時,已是午後近晚。他走到溪邊,在溪流流出樹林而尚未與支流彙集的河段,跪下飲水。她依樣照做。接著,他坐在河岸涼爽的長草間,開口說話。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雙生神、兄弟。那裏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後,總是河流。山洞、石頭、丘陵。樹木。大地。大地暗處。”
“太古力。”伊芮安說道。
他點頭。“那裏,女子知曉太古力。這裏也是,女巫。這知識不好……嗯?”
每當他說完聽似陳述的句子後,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詢問語氣“嗯?”或“哪?”時,都教她意外。她一語不發。
“黑暗不好,”形意師說:“嗯?”
伊芮安深吸一口氣。兩人坐在河邊,她直視他雙眼:“惟黑暗,成光明。”
“啊。”他說,別過頭,不讓她看到表情。
“我該走了。”她說:“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卻不能住在那裏。這不是我的……立足地。而且誦唱師傅說,我在這裏就有危害。”
“我們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師傅說道。
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個小圖案:他正麵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葉梗、一片草葉、幾顆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現在我必須談到害。”他說。
停頓良久後,他繼續說道:“妳知道一條龍將我們的雀鷹大人和少王從死亡之岸帶回。然後,龍將雀鷹帶回家,因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師。柔克師傅立刻齊聚一堂,推選新任大法師,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
“龍未到之前,召喚師傅也從死域返回,他可達死域,技藝能引領他。他在那兒,在越過石牆的那片國土,見到大人與少王。他說他們不會回來了。他說雀鷹大人要他回到我們身邊,回到生界,告訴我們這消息。因此我們為大人哀悼。
“但那龍凱拉辛來了,載著活生生的他。
“我們站在柔克圓丘,看到大法師對黎白南王屈膝,召喚師傅也在場。然後,龍將我們的朋友載走時,召喚師傅頹倒。
“他宛如死人躺著,冰冷,心髒不跳,但他在呼吸。藥草師傅用盡所有技藝,也無法喚醒他。『他死了,』他說,『氣息永存,但他死了。』我們為他哀悼。然後,因為我們一陣驚慌,我的萬物形意都訴說改變與危險,因此我們齊聚推選新任柔克護持,大法師,來引導我們。會議中,我們讓少王取代召喚師傅的位置。對我們來說,他處於我們之間似乎正確。隻有變換師傅起先反對,而後同意。
“但我們聚集,我們坐下,我們選不出來。我們這也說,那也說,但沒有人提到名字。然後我……”他停頓片刻,“我族人稱為『艾度伐奴』的『他息』,在我身上降臨。語句降臨,我便說出口。我說:『哈瑪·弓登!』……坷瑞卡墨瑞坷告訴他們,這句話在赫語便是『弓忒女子』。但我回神後,卻無法告訴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因此我們解散,卻未選出大法師。
“王隨即離開,風鑰師傅與他同行。在王舉行加冕前,他們前往弓忒尋找雀鷹大人,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弓忒女子』。嗯?但他們沒見著他,隻見到我的同胞,環之恬娜。她說,她不是他們要找的女子。他們誰都沒找到,一無所獲。黎白南判斷此為尚未實現的預言。他在黑弗諾,將王冠置於自己頭上。
“藥草師傅,還有我,都斷定召喚師傅已死。我們以為他吸吐氣息是他技藝中的咒語殘留下來的,是某種我們不了解的咒語,就像蛇知道如何在死後多時依然維持心跳的咒語。雖然埋葬仍在呼吸的屍體很可怕,但他身體冰冷,血液停止流動,魂魄也已出竅。那更可怕。所以我們準備將他下葬。然後,正當他躺在墳墓旁,他眼睛張開,移動,說話。他說:『我將自己再度召喚回生,以完成必成之事。』”
形意師嗓音漸粗,突然以手掌撫散石子組成的小圖案。
“所以,風鑰師傅自加冕典禮返回時,我們又是九人。但是分歧。因為召喚師傅說我們必須再次聚會,選出大法師。王在我們之間沒有立足地,他說。還有『弓忒女子』,無論她是誰,在柔克男子間也沒有立足地。嗯?風鑰師傅、誦唱師傅、變換師傅、手師傅都說他說得對。而因為黎白南王是自死域返回的人,應驗了預言,所以他們說,大法師也將是自死域返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