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伊芮安說,又住口不語。
片刻後,形意師傅說:“召喚,那種技藝,妳知道,很可怕。一向危險。這裏。”他抬頭望向樹木碧金色暗處,“這裏沒有召喚。沒有越過牆帶回東西。沒有牆。”
他的臉是戰士的臉,但望入樹林時,臉卻軟化、渴望。
“所以,”他說:“他把妳作為我們聚會的理由。但我不會去宏軒館。我不願受人召喚。”
“他不會來這裏嗎?”
“我想他不會在大林間行走。也不會在柔克圓丘。圓丘上,萬物且如原形。”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問,一心想著:“你說,他把我作為你們聚會的理由。”
“是啊。需要九位法師來遣散一名女子。”他鮮少微笑,微笑時卻快速猛悍。“我們要聚會以維護柔克律條。也藉以推選大法師。”
“如果我走了……”她看到他搖頭,“我可以去找名字師傅……”
“妳在這裏比較安全。”
為害的念頭困擾她,但危險的念頭未曾進入她思緒,她無法理解。“我不會有事。”她說:“所以名字師傅,還有你……還有守門師傅……”
“……不希望索理安成為大法師。藥草師傅也是,雖然他多挖掘、少發言。”
他看到伊芮安神情驚訝地望著他。“召喚師傅索理安說出自己的真名。”他說:“他死過,嗯?”
她知道黎白南王公開使用真名,他也是從死域返回。但召喚師傅繼續如此,卻讓她愈想愈震驚不安。
“那……學生呢?”
“也分歧。”
她想著學院,那是她曾極其短暫造訪之地。從這裏,大林垂簷下,她將學院視為以石牆圈住一種生物,阻礙其他族類進入的建築,像獸欄、牢籠一樣。怎麼有人能在那種地方維持平衡?
形意師傅在沙地上將四顆小石推成一道小弧,說:“我但願雀鷹沒離去。我但願我能看懂陰影撰寫的字句。但我能聽見葉子說的,也隻是改變,改變……除了葉子,一切都將改變。”他再度以渴望神情望入樹頂。太陽西下,他站起身,溫和向她道晚安,然後離去,進入樹林。
她在綏爾波河畔稍坐片刻。他剛告訴她的種種,以及她在大林中的想法與感覺,都讓她困擾,在那裏有任何想法或感覺能困擾她,這點也令她困擾。她走向屋子,擺出熏肉、麵包與夏日萵苣作晚餐,食不知味。她不得安寧地漫步回到河岸,來到水邊。晚昏仍十分寧靜溫暖,隻有最大的星辰照穿奶白積雲。她脫下涼鞋,雙腳放入水中,水溫雖然沁涼,但仍有日光餘溫流過。她脫下僅有的男裝長褲及襯衫外衣,裸身潛入水中,周身感覺水流推曳騷動。她從未在伊芮亞河流中遊泳,而且痛恨海,洶湧的灰與冷,但這急速的水流今晚讓她愉悅。她隨波漂流,雙手掠過水底絲滑石塊和她自己絲滑胴體,雙腿穿梭水草間。一切煩擾不寧均由陣陣水流衝走,她快樂地在溪流撫觸間漂浮,抬頭望著雪白柔和的星光。
一陣寒意流竄過她,水流轉冷。她強迫自己鎮定,四肢也依然柔軟放鬆,她抬頭一看,發現在她上麵岸邊有個黑色人影。
她在水中裸身直立而起。
“走開!”她大喊,“走開,你這叛徒!下流的淫棍!否則我把你的肝都挖出來!”她跳上河岸,拉住堅韌叢草以為支撐,連滾帶爬而起。毫無人影。她站立發火,憤怒發抖。她跳離河岸,找回衣服,一麵大聲咒罵,一麵快速著裝。“你這個巫師懦夫!你這個狗娘養的孽種!”
“伊芮安?”
“他在這裏!”她大喊,“那個下流胚子,那個索理安!”她大步迎向形意師傅,他也來到屋邊星光下。“我在溪裏洗澡,他就站在那裏看我!”
“是派差……隻是他的傳象,傷不了妳的,伊芮安。”
“有眼睛的派差,看得到的表象!願他……”她戛然而止,突然不知如何接續。她覺得反胃。她顫抖,吞下口中湧起的冰冷唾液。
形意師傅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雙手溫暖,而她感到入骨寒澈,於是她上前緊靠,求取他的體溫。他們如此站立片刻,她別開臉,但兩人雙手交握,身體緊貼。她終於退開一步,站直身體,將濕透直發往後撥。“謝謝,我剛很冷。”
“我知道。”
“我從來不冷。”她說:“是他。”
“我說了,伊芮安,他不能來這裏,他不能在這裏傷害妳。”
“他在哪裏都不能傷害我。”她說,火焰再次奔流於血管,“如果他敢試,我就毀了他。”
“啊。”形意師傅說。
她在星光中看著他,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隻是一個我想到你時,可以稱呼你的名字。”
他默默站立一會兒,說道:“在卡瑞構島,我還是蠻人時,叫阿茲弗。在赫語,代表『旌旗』。”
“阿茲弗。”她說:“謝謝你。”
她清醒地躺在小屋中,覺得空氣悶滯,屋頂往下壓迫,而後突然深沉睡去。東方露出魚肚白時,她也同樣突然蘇醒。她走到門口觀看最愛的日出前天空。低頭一看,形意師傅阿茲弗裹在灰鬥篷裏,在她台階前的地上熟睡。她一聲不發退回屋內。半晌,她見他走回樹林,步伐略顯僵硬,邊走邊搔著頭,半夢半醒。
她開始工作,刮下屋子內牆,準備塗上灰泥。正當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戶,敞開門上響起敲門聲。外麵是她原先誤認為園丁的藥草師傅,他看來像黃牛般堅實冷靜,身旁是骨瘦如柴、神情嚴厲的老名字師傅。
她走到門前,喃喃道出類似歡迎的字句。這些柔克師傅令她畏懼,他們出現也意謂與形意師傅在寂靜夏日森林中同行的平靜時日已然結束。昨夜便已結束。她知道,卻不想知道。
“形意師傅請我們來。”藥草師傅說,看來很不自在。他注意到窗下一簇雜草,說:“那是絨草。某位黑弗諾人把它種在這裏。不知島上居然有。”他專注檢視,將幾顆種子莢放入腰袋。
伊芮安秘密且同樣專注地研究名字師傅,想看看自己能否辨別他是所謂的派差,還是血肉之軀。他看來毫不虛空,但她覺得他不在場,他踏入斜陽,卻未投射影子時,她確定了。
“先生,從您住的地方過來很遠嗎?”她問道。
他點頭,“把我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說。他抬起頭,形意師傅正走來,已完全清醒。
他打招呼,問道:“守門師傅會來嗎?”
“說他覺得最好還是守門。”藥草師傅說,仔細關上多口袋的腰袋,環顧旁人。“但不知道他能否鎮住這蟻丘。”
“怎麼了?”坷瑞卡墨瑞坷問:“我最近一直在研讀龍,沒注意螞蟻。但在我塔中研習的男孩全都離開了。”
“受召喚。”藥草師傅淡然說道。
“所以呢?”名字師傅說道,更為淡然。
“我隻能告訴你,在我看來是什麼樣子。”藥草師傅遲疑不安地說。
“說吧。”老法師說道。
藥草師傅依然遲疑。“這位小姐不屬於我們的諮議。”他終於說道。
“她屬於我的。”阿茲弗說道。
“她此刻來到此地,”名字師傅說:“而在此刻,到此地,皆無人意外前來。我們每人知道的,都是我們看來的模樣。治療師大人,名字背後還有名字。”
深眼法師一聽,頷首說道:“那好。”顯然寬心接受他人裁決。“索理安最近經常與其他師傅和青年人相會。秘密會談、小圈圈。流言、耳語。較年幼的學生很害怕,有幾人問我或守門師傅,他們可否離去……離開柔克。我們願意讓他們走,但港裏沒有船,自從帶小姐妳來,隔天又航向瓦梭的船之後,就沒有船隻進入綏爾灣。風鑰師傅命柔克風阻逆一切。即便王親自前來,也無法在柔克登岸。”
“要等風向改變,嗯?”形意師傅說。
“索理安說,黎白南不是真王,因為沒有大法師為他加冕。”
“胡說!不符史實!”老名字師傅說:“首任大法師晚於末代君王好幾百年。柔克是代王攝政。”
“啊。”形意師傅說:“屋主回家時,管家很難交還鑰匙。嗯?”
“和平之環已然愈合,”藥草師傅說道,聲音耐心、憂慮,“預言也已應驗,莫瑞德之子已經加冕,但我們不得和平。哪裏出了差池?為何我們尋不著平衡?”
“索理安是何意圖?”名字師傅問。
“將黎白南帶至此處。”藥草師傅說:“年輕人談論『正統君王』。在這裏,二度加冕。藉大法師索理安之手。”
“消災!”伊芮安脫口而出,比出符號,以防一語成讖。沒人微笑,藥草師傅接續比出同樣手勢。
“他如何掌控所有人?”名字師傅說:“藥草師傅,雀鷹與索理安接受伊裏歐斯的挑戰時,你也在此。我想,伊裏歐斯的天賦與索理安一樣優異。他運用天賦利用眾人,加以全麵控製。索理安是這麼進行嗎?”
“我不知道。”藥草師傅說:“我隻能告訴你們,我跟他在一起時,我在宏軒館時,我都覺得人事已盡。萬事如常。萬物不長。無論我用何種療方,疾病都將以死收場。”他像受傷牛隻,環顧所有人。“而我認為這是事實。唯有靜止不動,才是恢複一體至衡的正道。我們已無法回頭。大法師和黎白南以肉身進入死域,然後返回,這樣不對。他們打破不能破格的律條。索理安返回,是為了重整律條。”
“什麼?將他們送回死域?”名字師傅說。形意師傅道:“誰能言律條為何?”
“有道牆。”藥草師傅說。
“牆不如我的樹根深。”形意師傅道。
“但你說得對,藥草師傅,我們失去平衡,”坷瑞卡墨瑞坷說道,聲音堅硬嚴峻。“我們何時何地開始過了頭?我們遺忘、背棄、忽略了什麼?”
伊芮安輪流看著每個人。
“平衡出錯時,靜止不動不好。必定每下愈錯。”形意師傅說:“要等到……”他以攤開雙手,快速比出反轉手勢,下往上,而上往下。
“有什麼比從死域召回自身更為錯誤?”名字師傅問。
“索理安是我們之中翹楚……勇敢的心胸、高貴的理智。”藥草師傅幾乎含著怒氣說道,“雀鷹愛他。我們也都是。”
“良心逮住了他。”名字師傅說:“良心告訴他,他才能導正一切。為了導正一切,他拒絕死亡,因而拒絕生命。”
“那誰來抵抗他呢?”形意師傅說:“我隻能躲在我的樹林裏。”
“我躲在我的塔裏。”名字師傅說:“而你,藥草師傅,還有守門師傅,就在陷阱裏,在宏軒館裏,我們建來抵禦邪惡的圍牆。依此看來,也可能封入邪惡。”
“我們四對一。”形意師傅說。
“他們五對我們。”藥草師傅說。
“難道事已至此?”名字師傅說:“我們竟站在兮果乙栽種的森林邊緣,討論如何互相摧毀?”
“對。”形意師傅說:“太久不變會自我毀滅。森林是永恒的,因為它死了又死,因而生存。我不會讓那隻死手碰我,或碰觸帶給我們希望的王。諾言已許下,由我所許。我說了……『弓忒女子』。我不會讓這句話遭遺忘。”
“那我們該去弓忒嗎?”藥草師傅說,受阿茲弗的激情感染。“雀鷹在那兒。”
“環之恬娜在那兒。”阿茲弗說。
“或許我們的希望在那兒。”名字師傅說。
他們默立,不確定,試圖珍惜希望。
伊芮安也默默站著,但她的希望陷落,被一陣羞愧與全然的渺小取代。這些是勇敢睿智的人,試圖拯救摯愛事物,但他們不知如何達成。她對他們的智慧無可貢獻,對他們的決定無可置喙。她遠離他們,他們並未發現。她繼續前行,朝綏爾河走去,流出森林的綏爾河在此流洩一小堆石塊。早晨陽光下,水光明亮,發出快樂聲響。她想哭,卻從不擅於哭泣。她站著觀看水流,羞愧慢慢轉為怒氣。
她走回三名男子身邊,說道:“阿茲弗。”
他轉向她,一時驚嚇,又稍微向前。
“你為什麼要為我打破律條?我永遠不能變成你的樣子,這對我來說公平嗎?”
阿茲弗蹙眉:“守門師傅準許妳進來,因為妳要求。我把妳帶來大林,因為妳到此之前,樹葉便對我講述妳的真名。『伊芮安』,樹葉說著,『伊芮安』。妳為何而來我不知道,但不是意外。召喚師傅也知道這點。”
“也許我是來毀掉他的。”
他看著她,一語不發。
“也許我是來毀掉柔克的。”
他淺色眼眸熾然生光:“試試看!”
她站著麵對他時,一陣漫長戰栗穿透全身。她感覺自己比他巨大,比自己巨大,無比巨大。她伸出一根指頭便能摧毀他。他站在那裏,帶著渺小、勇敢、短促的人道、有限天年,毫無抵禦之力。她吸了一口長氣,退離他一步。
強力的感覺由她體內緩緩流出。她略略轉頭俯視,訝於見到自己褐色手臂、卷起袖子,清涼碧綠的草葉在穿著涼鞋的腳邊冒起。她回頭望著形意師傅,他似乎仍是脆弱的生物。她憐憫又尊崇他。她想警告他身處的危險,但無語。她轉身走回小瀑布邊的河岸,在那裏癱陷跌坐,將臉藏入雙臂,隔離他,隔離這世界。
法師的話語聲如溪流奔洩。溪流說著自己的話,他們也說著自己的話,但都不是正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