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師傅走到牆邊,雙手覆蓋。
某些石塊已鬆動,甚至有幾塊掉落在幹枯草地。赤楊覺得應該撿起石塊,放回,修補石牆,但末這麼做。
召喚師傅轉身麵對赤楊,問:“誰把你帶來的?”
“我妻玫芙蕊。”
“召喚她來。”
赤楊無言以對。終於,他張開口,但說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喚的名字。他大聲說出:“百合……”名字聽來不像白色花朵,隻是一顆掉落灰塵的碎石。
萬籟俱寂。微小星星穩定地在漆黑天空綻放光芒。赤楊從未在此處抬頭看天,認不得這些星辰。
“玫芙蕊!”召喚師傅喚道,以渾厚嗓音念誦出幾個太古語詞。
赤楊感覺氣息離開身體,連站立都困難,但通往朦朧黑暗的漫長山坡上,毫無動靜。
然後,有了動靜,某種較為明亮的身形開始走上山,緩慢接近。赤楊全身因恐懼及渴望顫抖,悄聲道:“喔,我心愛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過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楊看到那是名約十二歲的孩童,無法辨認是男是女,對赤楊或召喚師傅漠然無視,也未看向牆對麵,光坐在牆角。赤楊靠近,低頭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塊,想拉鬆一顆石子,又一顆。
召喚師傅正呢喃太古語。孩子無動於衷地抬頭瞥了一眼,繼續以似乎軟弱無力的細瘦手指拉扯石塊。
這一幕在赤楊眼中如此可怕,令他頭暈目眩,試圖轉身離開,之後便毫無記憶,直到在陽光充足的房間蘇醒,躺在床上,全身虛弱,病懨懨而冰冷。
有人來照顧赤楊:打掃客房,態度疏遠的微笑婦人,還有一名與守門師傅一同前來,褐色皮膚的矮壯老人。赤楊原以為是治療師,看見橄欖木巫杖,才明白是藥草師傅,柔克學院的治療師。
藥草師傅帶來安慰,更能賜予赤楊安睡。他煮了一壺草藥茶,要赤楊喝下,點起緩緩燃燒的草藥,散發鬆林裏深色泥土的氣味。師傅坐在附近,開始一段冗長、輕柔的念誦。“我不能睡。”赤楊抗辯,感覺睡眠像黑暗潮汐席卷。藥草師傅溫暖的手覆蓋赤楊手背,予赤楊寧靜,令他毫無恐懼地進入安眠。隻要治療師的手覆蓋他,或按著他的肩膀,便能讓他遠離黑暗的山坡和石牆。
醒後,赤楊進食少許,藥草師傅很快又端來一壺微溫、淡味的草藥茶,點起散發泥土香氣的煙霧,以語調平板的念誦、手的碰觸,讓赤楊歇息。
藥草師傅在學院裏有應盡職責,因此每夜隻能陪伴赤楊幾小時。赤楊在三晚內便獲得足夠休息,終於能在白天飲食,在城鎮附近四處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談。第四天早晨,藥草師傅、守門師傅與召喚師傅進入赤楊房間。
赤楊心懷恐懼、甚至質疑地對召喚師傅鞠躬。藥草師傅是偉大法師,法藝與赤楊自身技藝略為相似,因此兩人心靈能相通,師傅的手更代表極大慈悲。然而,召喚師傅的法藝與肉體實物無關,而是針對靈魂、思想與意誌、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藝詭譎危險,充滿危機與威脅,召喚師傅甚至能離開肉體,到石牆邊界,站在赤楊身旁。他為赤楊重新帶回黑暗與恐懼感。
三位法師起先均一語不發。如果說三人有任何共通點,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楊先開口,試圖打從心底說出真話——除此別無他法。
“如果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才讓我——讓妻子領著我抑或其他靈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彌補或解除所做一切,我願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召喚師傅道。
赤楊啞口無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或是什麼。”守門師傅說,“我們僅能恍惚一瞥。”
“告訴我們,你第一次是如何去到石牆?”召喚師傅問。
赤楊複述。
法師沉默傾聽,在赤楊說完後,良久沒有回應,然後召喚師傅問:“你曾想過,跨越那道牆意謂什麼嗎?”
“我知道將無法回頭。”
“隻有法師在最必要時,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牆。藥草師傅或許會與痛苦患者一路去到牆邊,但若病人已跨越那牆,便不會尾隨而去。”
召喚師傅身材如此高大壯碩,加上皮膚黝黑,令赤楊看他時,便聯想到一頭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喚技藝讓我們有力量將亡者從牆對麵暫時喚回,但我質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嚴重地打破世界法則與平衡。我從未施過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牆。大法師跨過了,帶著王,好醫治名叫喀布的巫師造成的世界傷口。”
“而大法師沒有回來,當時的召喚師傅索理安進入旱域尋找大法師蹤影,”藥草師傅說,“索理安回來了,但整個人都變了。”
“這件事毋須提起。”召喚師傅說。
“也許需要,”藥草師傅說,“也許赤楊需要知道這件事。我想,索理安對自身力量過度自負。他在那裏留太久了,以為可以將自己喚回生界,但回來的隻有他的技藝、他的力量、他的野心——毫無生命的求生意誌。但我們依然信任他,因為我們摯愛他,於是他蠶食我們,直到伊芮安摧毀他。”
遠離柔克,在弓忒島上,赤楊的聆聽者打斷話語。“你剛說什麼名字?”雀鷹問。
“師傅說是伊芮安。”
“你認得這名字嗎?”
“不認得,大人。”
“我也不認得。”一陣靜默後,雀鷹輕聲續道,仿佛不甚情願。“但我在那裏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險前來尋我。看到他在那裏,我無比心痛。我告訴他,他可以跨越牆回去。”雀鷹臉色變得深沉、嚴肅。“我說了不當的話。在生者與亡者間,所有言談都不恰當,但我也曾摯愛他。”
兩人在靜默中坐著。雀鷹突然站起,伸展雙臂,按摩大腿。兩人一起活動活動筋骨。赤楊從井裏打起點水來喝;雀鷹拿出鐵鍬與待換裝的新手把,開始打磨橡木棍,修細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鷹說:“赤楊,繼續說。”因此赤楊繼續說故事。
藥草師傅提起索理安後,另兩位師傅沉默一晌。赤楊鼓起勇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掛記心頭的事:死者如何去到那道牆,法師又如何抵達那裏。
召喚師傅立即回答:“靈魂的旅程。”
老治療師則比較遲疑:“跨越牆的,不是肉體,因為往生者的肉體會留在此處。如果法師出竅去到那兒,沉睡的肉體也還是在這裏,活著,所以我們稱之為『旅人』……我們將離開肉體啟程的部分稱為靈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楊說,無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觸。”
“你是這麼以為。”召喚師傅說道。
“若他們實體接觸,形成某種連結,”藥草師傅對召喚師傅說,“或許正因為此,所以其餘亡者能去到他身邊,呼喚他,甚或碰觸他?”
“所以他必須抗拒。”召喚師傅瞥了赤楊一眼,說道。召喚師傅眼睛細小、眼神炙熱。
赤楊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指控,說:“我曾試著抗拒,大人,我試過了,但他們人數眾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們正在受苦,對我呼喚。”
“他們不可能受苦。”召喚師傅說,“死亡終結一切痛苦。”
“也許痛苦的虛影亦是痛苦。”藥草師傅說,“位於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門師傅幾乎完全沒開口。他以平靜和善的口吻說:“赤楊是修複者,不是破壞者。我想他不會截斷那道聯結。”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斷得了。”召喚師傅說道。
“是他造的嗎?”
“我沒有如此技藝,大人。”赤楊辯駁。眾師傅言及的內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憤怒回應。
“那我必須去到他們之間。”召喚師傅說道。
“吾友,不可。”守門師傅說。老藥草師傅道:“最不該去的便是你。”
“但這是我的技藝。”
“也是我們的。”
“那該誰去?”
守門師傅說:“赤楊似乎能當向導。他來尋求協助,或許正可協助我們。讓我們跟著一同進入他的幻界……到石牆邊,但不跨越。”
當晚深夜,赤楊畏懼地讓睡意征服,發現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餘人同在;藥草師傅是冰冷空氣中的一股溫暖,守門師傅一如星光虛幻、銀光閃閃,還有壯碩的召喚師傅,宛如黑熊,擁有黑暗的力量。
這次他們並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頭看著山頂。這一部分的牆順著山頂而建,牆甚矮,勉強過膝。寒星點點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無動靜。
爬坡走到牆邊會很困難,赤楊心想。牆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裏,或許百合也會在那裏,一如當初。也許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師會將她一同帶回;或者自己能跨越這麼低的圍牆,走向她。
赤楊開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輕鬆,毫不困難,即將抵達。
“哈芮!”
召喚師傅渾厚聲音宛如圍繞頸項的繩圈,將赤楊喚回。赤楊絆跌了一下,踉蹌前行一步,在牆前不遠處跪倒,向牆伸出手。赤楊正哭喊:“救救我!”對誰呢?對法師,還是牆那頭的幻影?
這時有雙手按上肩頭,活生生的雙手,強健溫暖,而赤楊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療師的雙手實實在在按著雙肩,偽光在兩人周圍映照著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內相陪,不隻三人。
老藥草師傅陪著赤楊在床邊坐下,安撫他一會兒,因他正不斷抖嗦、戰栗、啜泣。“我辦不到。”他不斷重複,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對著法師或亡者說。
隨著恐懼及痛苦逐漸減輕,一股難以抗拒的疲累襲來,赤楊近乎不感興趣地看著進入房間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發膚色皆淺白。來自恩瓦或別瑞斯韋,從遠方來的北方人,赤楊想。
這名男子向眾法師問:“朋友,你們在做什麼?”
“冒險,阿茲弗。”老藥草師傅答道。
“形意師傅,邊界有了麻煩。”召喚師傅說。
眾人對形意師傅簡述問題時,赤楊可以感到他們對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來而安心。
“如果他願跟隨我,你們願讓他走嗎?”陳述完後,形意師傅問道,接著轉向赤楊:“在心成林裏,你無須害怕夢境,而我們也無須害怕你的夢境。”
眾人同意。形意師傅點點頭,消失。師傅本人並不在房內。
形意師傅不在此處,來的隻是個傳象、呈象。那是赤楊首度見識師傅展現偉大力量,而若非已經曆驚奇與恐懼,這必定讓赤楊惴惴不安。
赤楊跟隨守門師傅進入黑夜,穿過街道,經過學院圍牆,橫越高大圓丘下的田野,沿著在兩岸黑影中輕聲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聳森林,樹梢冠著銀灰星光。
形意師傅在小徑上迎接兩人,外表與在房內時別無二樣。他與守門師傅交談一會兒,之後赤楊跟隨他進入心成林。
“樹間很黑,”赤楊對雀鷹說道,“但樹下卻一點不黑。那裏有某種光……某種輕盈。”
聽者點點頭,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兒,便知可以安睡。感覺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惡夢境中,而在那裏,我真正蘇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師傅帶我去到某處,在巨樹樹根間,層層疊疊的落葉讓地麵柔軟,他告訴我,可以躺在那裏。我躺下,睡著。我無法對您形容,那睡眠是多麼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