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楊到碼頭時,“遠翔”依然停在港邊裝載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成為那艘船的黑名單。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舊沿岸貿易船“美玫瑰”號。

雀鷹給了赤楊通行信,上有王的簽名,以和平符文封緘。“黎白南送來,讓我改變主意時用。”老人說道,哼了一聲,“對你會有用處。”船長要船務長誦讀信件,聽後態度變得畢恭畢敬,為狹窄艙房與漫長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確要前往黑弗諾,但因經營沿岸貿易,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須花上一個月,才繞過大島東南岸,抵達王城。

赤楊表示不在意——這段航程雖令人畏懼,但他更害怕終點。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寧靜時光。小灰貓是耐勞的乘客,每天忙著在船上抓老鼠,但晚上都會忠心地窩在赤楊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處。這一小團溫暖生命便能讓他遠離石牆與隔牆呼喚的聲音,他不斷感到詫異。並非完全隔絕,並非能完全遺忘,鬼魅還在彼端,隻隔著夜晚睡眠的薄紗,或白晝光芒。暖夜裏,睡在甲板上時,赤楊經常睜開眼,看星辰隨著停泊船隻搖晃、擺蕩,眼光隨之跨越天際,落在西方旅程。他雖仍受鬼魅逼迫,但這夏日半月以來,沿著坎渤、巴尼斯克島,以及大島海岸航行時,已能轉身背向鬼魅。

好幾天來,小貓都在獵捕一隻幾乎跟自己一樣大的老鼠。看著小貓驕傲辛勞地將屍體拖過甲板,一名水手將小貓命名為“小拖”。赤楊接受這名字。

航過伊拔諾海峽,穿越黑弗諾海灣的峽門,越過金光閃爍的海麵,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從遙遠迷茫中一點一滴顯現。船隻駛入港口時,赤楊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頂看到一閃銀光——是厄瑞亞拜之劍。

如今赤楊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繼續航行,不用上岸,進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間,帶著要呈交給王的信件。赤楊知道自己不是適當的信差,如此重擔為何加諸身上?如他這般對偉大事物及深奧法藝皆一無所知的村野術士,怎麼會中選,航行過一塊又一塊大陸,從參見法師到參見國王,從生界進入冥界?

早先,赤楊向雀鷹表達近似心聲:“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著赤楊一晌,以真名稱道:“哈芮,世界遼闊,無奇不有,但永遠無法超過心智的遼闊及奇異。有時想想這句話。”

城市後方,天色因內陸一場暴雨而轉陰暗紫黑,更映襯高塔白得刺眼,海鷗翱翔於上,宛如飛飄星火。

“美玫瑰”下錨,搭上橋板。赤楊背著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運。拾起原本用來裝母雞而覆蓋著的提籃,小拖耐心蹲在提籃中,赤楊上了岸。

街道複雜擁擠,通往王宮的大路卻十分醒目。赤楊不知所措,隻能走到王宮,說帶著一封雀鷹大法師寫給王的信。

說了一遍又一遍。

一個又一個衛兵,一名又一名官員,從王宮外的寬廣階梯,到高挑側廳,到手把鍍金的扶梯,到牆上掛滿織錦的內廳辦公室;走過磁磚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經過花格鑲嵌、梁木交錯、飛簷鬥拱、彩繪斑爛的各式天花板,赤楊不斷複誦法寶,不願交出信件:“我受命於前任大法師雀鷹,帶信給王。”疑神疑鬼、略帶無禮、假意示好、虛與委蛇、意圖阻礙的守衛、領賓員、朝臣官員,成群結隊不斷聚集在他身旁,跟隨、阻擋他進入王宮的緩慢路程。

突如其來,所有人消失無蹤。一道門打開,又在身後闔上。

赤楊獨自站在安靜房內,一扇寬廣窗戶看向西北方屋頂。烏雲離去,歐恩山的寬廣灰白山峰漂浮在遙遠山巒之上。

又一扇門開啟。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約與赤楊同齡,行動迅捷,五官英俊、剛毅,臉龐如銅像光滑無瑕。男子直直朝赤楊走來:“赤楊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亞島與英拉德島上習俗,與赤楊掌心相觸。赤楊反射地回應了熟知手勢,而後才想起,應該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來不及這麼做。他站著,呆若木雞。

“你是從吾主雀鷹那裏來的?雀鷹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給您……”赤楊連忙掏出外套裏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到讓人引進有王端坐寶座上的大殿內,才屈膝呈上——“這封信,陛下。”

盯視的眼神機警、文雅,同雀鷹般無與倫比地敏銳,但更善於隱藏心思。王接過赤楊呈交的信件,儀節完美無瑕。“捎來法師任何言詞的人,我都誠心感謝、歡迎。請容我怠慢片刻。”

赤楊終於想起該鞠躬。王走到窗邊閱讀信件。

黎白南至少讀了兩次,然後將信重新摺起,神情一如先前難以臆測。他走到門邊,對門外說兩句話,又回到赤楊身邊。“請,”王說道,“請跟我同坐。他們會拿些吃的來。我知道你整個下午都在宮中,若門口守衛隊長有點頭腦,想到送個訊,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於翻爬橫渡堆在我身邊的這些城牆與壕溝……你住在吾主雀鷹家裏嗎?位於懸崖邊緣的家中嗎?”

“是的。”

“我羨慕你。我從未去過那兒。自從半輩子前我們在柔克分別後,就再也沒見過。大人不讓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彿所說一切無足輕重。“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

黎白南一麵坐下,一麵對赤楊點點頭,示意赤楊在小桌對麵的椅上就坐。赤楊看著桌麵,以象牙和銀鑲嵌裝飾,鏤刻著山梨樹的花葉纏繞細致長劍的圖紋。

“航程是否順利?”王問,順便趁仆人端上冷肉、熏鱒、生菜、奶酪時閑話家常。他開懷大嚼,好讓赤楊自在進食,並一邊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澤極淡、有如黃玉的酒漿。他舉杯:“敬吾主及摯友。”

赤楊喃喃道:“敬他。”然後飲酒。

王談及幾年前造訪道恩島之事——赤楊記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騷動;王也談到某些目前在城內、為宮廷演奏的道恩樂師,包括豎琴手與歌手,赤楊可能認識其中數位,王提起的名字的確頗為耳熟。王善於讓客人放鬆自在,食物與酒釀自然也功勞不小。

兩人進食完畢,王為各人又注入半杯酒,說:“這封信主要與你有關。你先前知道嗎?”語調和先前閑話家常時並無二樣,赤楊一時反應不來。

“不知道。”赤楊應道。

“或許知道信的內容與什麼有關?”

“也許是我的夢。”赤楊說,聲音低微,低頭看地。

王端詳赤楊片刻,眼神不讓人反感,但比大多數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遞給赤楊。

“陛下,我識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訝異——有些術士會閱讀,有些不會;但他顯然十分後悔讓客人感到低人一等,金銅皮膚刹時暗紅,說:“對不起,赤楊。我能為你念誦這封信嗎?”

“請念,陛下。”赤楊說。王的尷尬讓赤楊一瞬間自覺與國王平輩,而首次自然熱切地答話。

黎白南瀏覽過開頭敬語與信中數行內容後,大聲誦道:

“『將此信帶給你的,是道恩島的赤楊,在夢中非自願地受呼喚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之地。他會告訴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與不變之處中發生的變化。我們關上了喀布打開的門,如今,或許牆本身即將崩塌。赤楊去過柔克,隻有阿茲弗聽進他的話,我想陛下會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聽並行動。赤楊將代我致上對陛下終生的尊崇及服從,亦對恬娜致上我終生的尊崇與惦念,並帶個口信給我摯愛女兒恬哈弩。』大人最後以道恩島符文簽名。”黎白南將視線自信紙移開,直視赤楊,擒住赤楊目光。“將你的夢境告訴我。”黎白南道。

赤楊於是再次述說自己的故事。

故事簡短,卻不甚流暢。雖然赤楊對雀鷹亦充滿敬畏,但前大法師從外表、衣著到生活方式,都像個老村民或農夫,與赤楊同類,平起平坐,如此儉樸減卻了赤楊表麵的羞怯;但無論黎白南表現得多和善、有禮,看來依然像王、舉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楊感到難以跨越的距離。赤楊盡快說完,安心停語。

黎白南問了幾個問題:百合和塘鵝各碰了赤楊一次,之後便再未碰觸?而塘鵝的碰觸有灼燒感?

赤楊伸出手。在一個月來曬黑的膚色下,印記幾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牆邊的人可能會碰觸我。”赤楊道。

“但你離得很遠?”

“我是這麼做。”

“而你在人間不認得那些人?”

“有時,我想自己或許識得其中一、兩個。”

“但令夫人未再出現?”

“陛下,那兒人數眾多。有時我覺得我妻在那裏,但看不到。”

談論此事又讓它貼近,過於貼近。赤楊感覺恐懼再度湧上心頭,覺得房內四壁可能會消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頂如簾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佇立之處,在石牆旁的黑暗山坡上。

“赤楊。”

赤楊抬頭,心神震蕩,頭暈目眩。房間似乎無比光亮,王的臉龐剛強而鮮明。

“你願意留在王宮裏吧?”

這是個邀請,但赤楊隻能點點頭,像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會安排讓你將訊息轉交恬哈弩女士。女士會希望與你談話。”

赤楊鞠躬。黎白南轉身離去。

“陛下……”

黎白南轉過身。

“我能將貓留在身邊嗎?”

毫無微笑,但不帶嘲諷。“當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遺憾帶來了讓您煩憂的消息。”

“派你前來的人所送的任何詞句,對我來說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寧願從誠實之人口中聽到惡訊,也不願從諂媚阿諛之徒口中聽到謊言。”黎白南道,赤楊從這些字句聽到家鄉島嶼的真正腔調,而略微開朗。

王一離開房間,立刻有人從赤楊進入的門口探頭入房:“先生,請隨我來,讓我帶您到房間。”來者年長,儀態尊貴,衣飾精美,赤楊跟在身後,完全不知是名貴族還是仆人,因而不敢詢問小拖的事。進入與王會麵的房間之前,官員、守衛與領賓員非常堅持,要赤楊把籃子留給他們看管。之前已經有十到十五個官員懷疑地斜瞄,不滿地查驗,他也解釋了十或十五次,會把貓帶著,是因為城裏沒有寄放處。赤楊必須將籃子放在很遠的側廳,一路走來,沒看到那房間,如今更不可能找到,這已是半座王宮之外,滿是走廊、大廳、通道、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