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左侍郎楊善奉旨使瓦剌,一路上提心吊膽,心事重重。他也是從土木堡逃出的,回到京中,眼見幹戈平靖,雀躍之餘,不免向上一本,奏請借大勝之威與瓦剌和議,迎回上皇。
哪知皇帝一見奏章,立時龍顏大怒,將他不由分說申斥一遍,說他妄稱和議,居心叵測,名為迎上皇,實則漲瓦剌聲威,墮□□顏麵,將大勝演作大敗雲雲。
可憐楊善糊裏糊塗挨了一頓罵,也不知自己觸了哪個眉頭,戰兢兢回家請教夫人。夫人卻是極明事理的,聽他一說,長歎一聲道:“老爺,你怕要大禍臨頭了。”
楊善糊塗道:“我能有什麼禍?”
夫人道:“老爺,你把上皇迎回,卻把今上放在何處呢?”
楊善一聽,恍然大悟,一時唬得渾身亂抖,自此稱病不朝。後來聽說瓦剌遣喜寧來使,被皇帝設計擒住,剮作三千多片,越發明白皇帝是不許正統還朝了。
這日他正在家中靜養,忽然來報聖旨下。楊善不知何事,慌得忙換冠冕,吩咐開中門,焚香設拜,跪倒接旨。宣旨官大太監興安氣昂昂走進正廳,展開聖旨,口中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古聖治國,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語,且觀通鑒,漢高祖生民惠畝,則炎漢立鼎如磐,至武帝開疆伐夷,雖兵威布於四海,然實國祚衰微之發端也。朕每思之,心甚不安。今與瓦剌戰事雖平,然邊境襲擾,每致百姓流離,民生艱難。今旨意禮部左侍郎楊善出使瓦剌,開兩國之和議,以安邊境,著即日領使節儀仗,明日登程,欽此。”
楊善聽這聖旨糊裏糊塗,也不教他麵聖,便即刻登程,轉念一想便知自己前日忤了聖意,如今皇帝這是要借刀殺人了。他含淚接下聖旨,辭別夫人,到禮部領了使節儀仗,滿心哀戚向邊境進發。
一徑行來,心頭鬱悶,他不免借詩文排解,遙遙地用鞭一指落日,才要口占,隨行的侍衛忽然湊過來道:“大人。”
四個字把滿腹詩思吹得蹤影全無,楊善頓覺興為收租敗,滿心惱怒,問那侍衛道:“甚麼事體?”
侍衛道:“有兩匹馬在後麵蹤著咱。”
楊善卻不懂甚麼叫做“蹤著”,反問一句:“甚麼意思?”
那侍衛名喚邱鵬,本是江洋大盜出身,不經意間便吐出兩句黑話來,今見楊善問他,忽地醒悟,忙道:“大人,後麵有兩匹馬跟著咱哩。”
楊善吃一驚,道:“做什麼的,莫非要打劫麼?”
邱鵬哭笑不得:“大人,打劫欽差衛隊,不要說事後問剮,你看偌多的侍衛,豈是能打劫的麼?”
楊善回頭望去,果見兩匹馬不緊不慢,跟在隊伍後麵,離得遠也看不清兩人形貌,想一想便傳令隊伍暫停。那兩人見隊伍停住,絲毫不以為意,慢騰騰從隊旁走過。楊善細看這兩人,頭戴鬥笠,青紗垂下,似是要趕長路,卻因此也看不出麵容,隻看見這馬鞍鞽上一個掛著一條十三節水磨鋼鞭,一個掛著一對短柄流星戟。眼見這兩人去遠,楊善才放心,傳令隊伍再往前行。
直到晚上歇隊打尖,也未見過那兩人,楊善將心放下,入夜獨自一人坐在帳中思慮對策。邱鵬手掌紅燈,閃身進來,對楊善施禮道:“大人,遠客來拜。”
楊善一抬頭,還未開言,兩個人已閃進帳來,楊善再一細看,竟是白天遇到的二人。隻見這兩人微一施禮道:“楊大人,我二人是東廠班頭高繼田與馮文用。”
楊善心中打鼓,強自鎮靜道:“二位班頭找我何事?”
高繼田笑道:“大人不要生疑,我二人奉廠公令箭行事,特來提點大人,此行凶險,務要好自為之。”
楊善遲疑道:“廠公還有什麼話?”
高繼田道:“廠公說大人已為今上所不容,必須再找一個靠山,才好做太平官兒。”
楊善抽一口冷氣,高繼田又道:“廠公說大人此去雖然凶險,東廠定全力護持,隻是大人回朝後,可莫要忘了大家的交情。”
楊善暗想,聽這姓高的一席話,分明是教我委身於東廠,隻是要使皇帝不能對我如何,倚仗東廠是萬萬不夠的,他教我再找靠山……沉吟半晌忽地醒悟,這分明是教自己靠那個如今天天吃羊肉的太上皇。他一旦想通,隻覺渾身舒暢,站起身對兩人恭恭敬敬一禮道:“二位請回複廠公,楊某不是木訥之人,必遵廠公教誨。”
兩人一笑,告辭而去。楊善目送兩人去了,回頭看見邱鵬,忽然明白,冷笑道:“邱大人,今日若不虧你,下官也不能有如此造化。”
邱鵬也笑道:“這是大人的福運,小子不過順水推船,大人又何必客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