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指令終止?
一個醫生在光滑的橋麵上跌跌撞撞地走著。他的腳踝與腳掌的通路斷開了,隻好伸手扶住殘舊的橋欄。一瞬間,竟迷失了方向。他的眼光從通勤天橋濕漉漉的橋麵向外滑去,掠過了上中區那金屬、玻璃和永恒的燈光組成的無盡集合。
他眨眨眼,揮去眼前的光彩,重新連上了增強義足。排線中還殘留著一道模糊的記憶,是之前的用戶留下的——真貴啊……
而且尺寸還大了一半——他的意識不懷好意地回了一句。這個模組原來的主人是個上城區的富人。他膽子很小,不敢給後巷裏找的外科醫師支付可追溯來源的信用點。所以醫生就拿這個東西當做一個二手的、瞧不起人的謝禮。
自從到手以來,醫生已經對處理器進行過五六次擦除處理,但仍然有一些殘跡深藏在矽片中,像一枚怎樣也抹不掉的指紋。他咕噥一聲,甩脫了回憶。這是個讓人很不舒服的提醒,不斷地告誡醫生,傳統的解剖學如果硬要介入更昂貴的技術領域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稀疏的發梢滑下幾點水滴,掉在微米鏡片後麵。橋頭遠端的光芒變得一片模糊。可是今早的通報裏並沒有水分冷凝的消息。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又來了,今天的意外讓他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醫生撫摸著胸前口袋裏的東西。一支生物惰性的塑膠套筒。武器級的。他在二十轉之前就想著退休,而這一單就夠了。
醫生一個人站在大橋上。橋麵是厚實的金屬板與碳纖維加強的塑料鑄成的,連接著下城和通往上中區的機械升降機。和他一道下來的通勤族們早就急匆匆地散進了黑暗的棚屋還有接引市場不見天日的支巷裏。他又咕噥了一聲,努力加快腳步,繼續蹣跚著穿過大橋。醫生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溪流似的水。他老了,但即使是他這個年紀,也沒見過真正的雨。隻記得這上億個器官的呼吸循環彼此堆疊而成的悲哀聚合體。
在他身後,升降機的磁軌放慢了速度。大門準備再次開啟,放出新一波增強人體媾和而成的浪潮,湧進迷宮般的市場裏。醫生又摸了摸胸口的退休保證,冒險回頭飛快地瞥了一眼。
氣動門嘶嘶地滑開,露出幽暗的升降機裏一大片漠然的陌生臉孔。醫生鬆了口氣。
“接引層。小心腳下。”廣播裏傳出一個數字合成的通報聲。
人群紛紛戴上遮光鏡,扯起合成絨布的罩帽蓋住頭頂,既能防水,也可以避開上中區逼人心魄的光輝。他們就像一群訓練有素的耗子,擠擠挨挨地湧上了橋麵。
這時,醫生看見了一個虎視眈眈的金屬身影,在人群中高出一個頭來。
他的呼吸驟然緊促,在鏡片上蒙了一層霧氣。恐懼像一支漸進的旋律彌漫而起。
那個身影踏進了漫射的光霧中。瘦削的輪廓通體發黑,碳纖維纏裹著沉重的伺服電機形成了精悍的肌肉。投射下來的眩光被噴砂表麵的胸甲完全吸收了。醫生辨認出了那副黯淡的皮毛領子,像一隻山貓似的繞在陽極氧化鋼的烏黑脖頸上。但是這些都不足為奇,最讓醫生骨頭發顫的是那個影子所戴的麵具。麵具本身模糊不清,隻有滾滾的水流與脈動不停的全息標誌發出的光芒映出了輪廓。
卡達·燼。
醫生想要後退,卻又在金屬橋麵上滑了一跤。他抓住橋欄時還刮掉了幾處關節上的血肉。人們一心想著離開降水和刺眼的光亮,把醫生推倒在地上,全然沒有察覺他正被恐懼扼住了喉嚨。
醫生手腳並用在地上爬著。肉體的和金屬的腳碾碎了他的手指,踩進了地麵的格柵裏。他不能起來。然而,人潮開始變得稀疏,很快就會把他暴露了。他雙手發顫著擦掉眼睛裏的水。鏡片在混亂中不知掉到哪裏去了。血與眼淚混在一起。突然間,他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明起來:不遠處的一個水汽置換機正在吐出大團的灰暗氣雲,裹挾著下城潮濕腐敗的氣息。這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剛爬到置換機後麵,人潮的尾巴就過去了。他弓腰瑟縮在角落,嘴唇微張輕輕地喘著氣。接引市場的迷宮隻有幾米遠。隻要他能溜進去,就能完全消失,徹底擺脫那個陰魂不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