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寒冰(1 / 3)

第九十三章 寒冰

熊人在瑟莊妮大軍的對麵淩亂地站成一排。他們沒有擺出進攻的架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隻是在等待。

烏迪爾緊促的呼吸漸漸緩了下來,他的顫抖也變成了惺忪的搖擺。手心的疼痛退去了。他從對麵的陣線上認出了許多靈魂:學生們、大師們、曾經的頌誓者們。有他在喝酒時認識的氏族薩滿,有他在戰場上認識的戰士。他們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自我意識。大多數已經忘記自己曾經是人。一些已經將自己的靈魂撕裂得隻剩下不屈熊靈的唯一情緒,一種接近狂怒的無限自信。

一個人從樹林中走出,隻穿著巨大的鴉羽罩帽和熊皮披風。獵牲領主。

“我是熊人。我來給沃利貝爾傳話。”他大聲宣布。

烏迪爾記得幾年前的他。當時他還叫納紮克,是一個憂愁的男孩,也是一個未接受訓練的、有偉大潛質的獸靈行者。烏迪爾的第一個學生,如今已淪為熊人的代言者。即使他用力尋找,撥開他周圍的魔法,烏迪爾也依然無法聽到納紮克的靈魂或者意識的聲音。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了。

是我辜負了你,烏迪爾心想,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納紮克能夠聽到他的心聲,和大聲叫喊沒有區別。

“你沒有辜負懦弱的心,”獵牲領主用怒吼回答烏迪爾的心聲。“你這是在折磨自己。不要壓抑我們的天賦,不要拒絕它真正的力量。”一陣狂風拂過他身後被冰雪覆蓋的樹叢,就像鬼魅的鍾聲。“你們為何召喚我們,凜冬之爪?”

“我請求熊人的力量。”瑟莊妮一字一句地說。“我請求你與我的部落並肩作戰,獵牲領主。”

那個年輕的獸靈行者扭頭朝向瑟莊妮,無神的眼睛在眼眶裏一動不動。“你求錯了人。我隻是代為傳達沃利貝爾的聲音。”

“你作為他的代表,我可以接受你許下的——”

“我不能代表他。我隻是他的工具。”獵牲領主打斷了她。他似乎是在盯著瑟莊妮身後的遠方。“我們的主與我們同行。”

烏迪爾還沒看到它出現,先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那些聲音,那些在他腦海中的獸靈,那些永遠揮之不去的意識……全都開始變弱。即便是瑟莊妮,近在咫尺也無法感知。圍繞在她身邊的惱怒和急躁消退不見。沃利貝爾來了。

在納紮克身後的樹林中,巨大的黑葉樹木劈啪作響、搖搖晃晃。比猛獁還更高大的它走出了樹林。這是一座肌肉的城池,支撐它的每一條肢體都比人體還粗壯。它古老殘破的遠古護甲由黑暗的金屬板組成,數百場戰鬥留下的血跡在上麵凝結成厚厚的一層。在它的後背和肩膀上,插著許許多多殘破的武器,全都因歲月而變得鏽跡斑斑。它有一半的臉已經沒有了血肉,露出了粼粼的白骨、牙齒和犄角。詭異的黑血從它嘴裏淌出。四隻眼睛看上去超乎想象地古老、異樣、冷酷,正俯視著瑟莊妮和烏迪爾。

熊靈的化身一步步走近,就像寧靜的暴風眼在靠近。烏迪爾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一處。他腦海中沒有留下任何聲音。沒有任何動物。沒有任何感覺。即使烏迪爾自己的思緒也隻剩下微弱的輕聲。他隻能感受到沃利貝爾。它的靜默與任何人或動物的感覺都不一樣。沃利貝爾的意識壓倒性地碾碎了一切。

雖然瑟莊妮軍隊的數量是熊人的一百倍,但她的戰士卻在沃利貝爾麵前退縮了。巨大的戰爭猛獁、身經百戰的老兵,他們打過人,打過巨魔,打過斯喀爾德瓦斯塔亞,但現在全都在瑟瑟發抖。

麵前的威嚴生物讓瑟莊妮倒抽一口涼氣。她從未想過熊靈的化身有可能親自回應她的召喚。無論失者能夠帶來什麼價值,他們的主人都等同一千倍不止。

她在鞍座裏橫下一條心,在緩慢前進的沃利貝爾麵前巍然不動。她的臉上沒有恐懼,而是閃過了野心的光芒。

烏迪爾與靜默掙紮著,他嚐試開口說話,嚐試回憶起兒時的故事。有人說就連沃利貝爾也曾經是人。一個偉大的薩滿和獸靈行者,將自己全然獻給熊靈,甚至足以讓它真正通過他的身軀顯現。但現在看到這個怪物的尺寸,他懷疑這東西不太可能是人變的。沃利貝爾停在瑟莊妮麵前,閃電在它後背劈啪作響。

沃利貝爾的提問淹沒了烏迪爾的腦海,壓垮了他。烏迪爾感覺似乎所有言語都在從自己的眼球中往外噴發,撕開指間向外流淌。

“戰爭的女兒,什麼樣的戰鬥值得我們出手?”

這個聲音回蕩在這片大地的每個熊人和每個獸靈行者口中。

瑟莊妮剛才就看到獵牲領主的雙眼上翻,然後變成一汪黑水,把頭仰到身後。現在這個身形纖細的人正用雪崩般的聲音說話,就像是雷暴攫住他的嗓子,將自己變成了語言。但真正令這位戰母感到驚訝的是她聽到烏迪爾也在低聲問著同樣的問題。

瑟莊妮很快回過神來,她微笑著,用兩支軍隊都聽得到的聲音回答。“我將燒毀南方的農場。我將用他們的孩子當做狩獵的消遣。我將推倒他們的石牆和房屋,讓這世上沒人再敢反抗我們。”她指向了南方。“冰雪降臨的每一寸土地都將歸我所有。我的名字將成為他們的夢魘,我們的部族將統治到永遠。”

有那麼一刻,隻有烏迪爾在風中獵獵飄揚的鬥篷應和她的宣言。在她頭頂,烏雲像風暴一樣盤旋。

“請求我們的力量,”那個聲音說。

烏迪爾動用起全部的意誌力,把手伸進包裏。他掏出銀刺,金屬的寒熱讓他的手臂麻木。如果他能在瑟莊妮開價之前說出口……如果他能用自己的嘴說出人話……他還有時間……

現在還不晚。

瑟莊妮曾經的導師還沒來得及強迫自己走上前,她便開口答道:“我請求你們的力量。”但他隨後邁開僵直的雙腿,蹣跚地走到她和熊靈之間。

烏迪爾將銀刺紮進手心——即使穿掌而過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感覺。沒有疼痛,甚至都沒有金屬的能量。他張開嘴,但發現說不出任何話,而是被沃利貝爾的意識所動搖,令他雙膝跪地。

“你將獻上誰作犧牲?”烏迪爾和獵牲領主用熊靈的聲音說。

烏迪爾閉上雙眼,想象艾歐尼亞的丘陵,紅葉落在他身邊。他學習冥想、學習控製自己力量的那段記憶顯得如此空洞。那片遙遠的土地永遠不會成為他的家,也永遠無緣再見。然後,烏迪爾回想起他回到弗雷爾卓德,見到年輕的瑟莊妮,以及在隨後的歲月裏,見證她在自己的教導下成長為一位戰母。

從他身體外部,烏迪爾聽到自己拚力喊出的話語。“她並非在對你起誓,熊靈。”他咽下一口唾沫,將自己推向那個怪獸般的生物。“我們隻獻上戰爭和戰死的人。”

沃利貝爾憤怒地咆哮。它的音浪將烏迪爾推到瑟莊妮跟前,巨獸的咒語中斷了。

瑟莊妮曾獨自一人狩獵過冰巨蟲。她曾十幾次把自己的頭發打成死結再衝上戰場,那些誓言,承諾了勝利或者她自己的死亡。她曾衝進漆黑之地閉著眼迎戰巨魔。但就在沃利貝爾的咒語中斷的一刻,當她抬頭看到頭頂籠罩著的可怕存在,她才知道它真正的恐怖。它毛發直立,閃電在它血肉中肆虐。它的傷疤在發光。霹靂從它口中傾瀉而出,似乎下一瞬就要爆炸。瑟莊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劇烈恐懼,她剛剛差一點就把她和她的人民全都獻給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