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折戲 深穀裏的星光(3 / 3)

在對模特風格的評價裏,有一句話很有意思:最高級的美,是能將兩種性別融合到極致,無關男女。

一個專業設計師的手稿,畫模特是必不可少的環節。比例要力求精準,輪廓盡量細致。這代表著,是在為“誰”做設計。亞洲人?歐洲人?膚色、年齡、臉型、氣質如何,高傲胖瘦等等。麵料材質甚至配飾,都要巨細無遺地展現出來。

手稿定位之後,才開始細化版型、考慮麵料細節、豐富色彩搭配和紋樣設計。

看起來吊兒郎的連越,專業態度之嚴謹實在令歡喜刮目。他能把情緒完全排除在工作之外,毫無成見地去深入了解合作方,並作出精準而客觀的分析,非常難能可貴。

歡喜伸個懶腰,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半。辦公室空蕩蕩,窗外夜色深濃。

站在大落地窗前,玻璃上映出一張疲倦的臉。城市的光汙染太嚴重,燈火連營,可惜看不到星星。

她想起小時候陪奶奶住鄉下老宅,活得粗放天然。用竹片編個簡陋的燈籠就能玩很久,割傷了手也忍住不叫疼。仲夏夜漫長,還能光著腳在池塘邊捉青蛙,聽蟬聲連綿。漫天的星鬥近在眼前,在竹躺椅上看星星曬月亮,不知不覺睡著了,奶奶會在一旁打蒲扇驅趕蚊蟲。

後來到了上學的年紀,才又搬回城區。和奶奶一起,住在一條老巷盡頭的舊樓裏。那是沈家的祖產,黑瓦白牆都爬滿青苔,把車水馬龍的喧囂隔絕開來。房子麵積不大,分上下兩層,院子裏還有棵老樹,四季枝冠如雲。

上海是當之無愧的時尚魔都,處處透著華美精致。歡喜已經習慣,卻沒有更深的感情。很奇怪,她是一個從來沒有歸宿感的人,不知故鄉來曆,也仿佛不需要這種東西。

奶奶沒有刻意隱瞞過歡喜的身世,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醫院撿來的棄嬰。撥開長發,後腦靠近右耳的地方,還能看到一條數寸長的白色印痕。那是繈褓中做開顱手術留下的疤,已經隨著時間淡去。

奶奶說,人的一生會遇到各種緣分,親緣也是其中一種,有深就有淺。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苦難和幸運,圓缺古難全。一件事發生了,遮掩沒多大意義,也不能長久。不如盡早學會坦然接受。

歡喜不覺得心裏有怨恨,就像不會無端去恨馬路上擦肩的陌生人,自然也談不上原不原諒。盡管奶奶多年來從未放棄尋找當年那對把孩子遺棄在醫院的夫妻,但人海茫茫,談何容易。或許奶奶認為,骨肉分離終究是種遺憾。

其實歡喜對找回親生父母這件事,沒有特別的興趣。小時候還偶爾好奇,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又為什麼會狠心遺棄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兒。後來就想開了,血緣沒那麼重要,真相終究如何也無所謂。

二十年後,甚至能用輕快的語調跟綠蘿說起這件事,自嘲是石頭裏蹦出的野猴子。過日子要往前看,奶奶撿回她一條命,悉心養大成人,還教她刺繡緙絲裁剪衣裳,如同把鍾樓許配給了卡西莫多。

從小到大,歡喜感受到的隻有滿滿的愛和踏實,不快樂的事不必放心上,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賺了。像蒲公英種子,被命運帶到天涯海角,不拘落在哪一處,照樣頑強地紮根生長。

她雖然在長在上海,學一口吳儂軟語,卻一點也沒有上海小姑娘的柔婉和嬌矜。用張讓的話來說就是,特別皮實抗揍,心大得漏風,跟笊籬差不多。

歡喜天生缺乏細膩敏感的心腸,也確實很能吃苦。認準的事非堅持到底不可,總是風風火火,似一頭威風八麵小怪獸。

能在明唐這樣的大公司入職,實屬不易。沒想到麵試當天就得罪了甄真和江知白兩位大佬,前途怎麼看都很難光明。所以她不斷提醒自己,必須加倍努力。

歡喜以前從來不知道,做設計師助理也會有那麼多繁瑣到難以想象的工作。連越的光環“加持”,讓她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其他同事的刁難,忙前跑後給全部門打雜。就連市場部有活動,也得全程跟著。哪怕熬到後半夜,第二天必須按時上班。相比之下,同樣是新人助理的莊采采,日子就平順得多。

這樣的壓力下,她總是最晚離開公司。隻有等所有人都走光後,才能溜進製版間,揣摩圖樣廢稿,摘錄黑板上的筆記,學習怎樣成為合格的設計者。

服裝設計有獨特的規範和流程。不同的麵料跟不同的剪裁,可以有千萬種組合,也能衍生出無數可能。選擇什麼樣的紐扣,珍珠還是貝殼?什麼材質的配飾,羽毛、水晶、珠片?花紋的靈感源自何物,用明繡還是暗繡才能更好地凸顯效果……這是個探不到謎底的遊戲,讓歡喜深深沉迷。

撫摸麵料的紋理,閉上眼去感覺它的厚薄、觸感和垂順度,聆聽悉悉率率的秘語,她相信每件衣衫都有靈魂。

製版間很大,當中擺放一張極寬闊的原木工作台。空氣裏漂浮著粉筆片和各種布料混雜的氣味,人形台披掛珠翠靜立一隅。衣影斑斕,各種式樣的成衣和半成品琳琅滿目,似一座華麗幽寂的後宮,鎖著無數鶯鶯燕燕。是穿越古今的秘境,她一個人的疆土和王國。

有生之年,能找到一件甘願傾其所有也要完成的事,何其幸運。人們通常把它稱作“夢想”。那是種很難形容的存在,像一束光。是不死不滅的執念,也是最不可替代的期許。

當你仰望,必將永遠前行,哪怕身在淵底,腳踏荊棘。

這就是歡喜打心底裏認定的未來。織緙絲,做設計,除了這些,她想不出自己還能幹什麼,也從沒有過別的向往。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大概是在知曉身世的那一年,她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