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折戲 破罐子幹脆摔稀碎(1 / 3)

第11章 十折戲 破罐子幹脆摔稀碎

歡喜打小性子就野,爬樹攀牆掏鳥窩無所不幹。在一群穿花裙子的乖順小女生裏,和假小子沒什麼兩樣。

然而學緙絲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終究是件枯燥又辛苦的事。

真正的手藝,從來沒有速成這條路。無論刺繡還是剪裁,都需要紮實的繪畫和書法功底。揣摩傳統名畫、碑帖和古詩詞,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就得長年累月把頭埋進故紙堆。

對普通人來說,顏色大概就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區別。在緙絲匠人眼裏,是藤黃、花青、朱膘、胭脂、銀朱、荼白、月白、紫棠、黛螺……光是綠色係,就要按深淺漸變分為石青、艾草、青白、水綠、湖綠、苔色、若草等等。

她不耐煩去記這種溫吞吞的東西,總愛仗著一點天分和小聰明投機取巧,自認已經學得很好。

良爺爺知道以後,也沒過多責怪,就讓歡喜來給打下手幫忙,按勞計酬,還能貼補家用。

良爺爺閑時也會自己做些緙絲的荷包、香囊之類的小玩意,晚上拿到中山公園門口擺地攤,一晚上能賣三四件。歡喜幫忙守小攤,也跟著賺了不少零花錢,動不動就溜進公園玩得滿頭是汗。

有天傍晚,一個國外留學的姑娘路過小攤,對這種工藝很感興趣,聲稱迷戀東方傳統文化,並提出想要訂製一把複刻的故宮團扇。良爺爺年紀大了,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他再長時間進行複雜的織造。可那姑娘一再請求,表示不求一模一樣,隻要做得相似就行。禁不住軟磨硬泡,良爺爺還是免為其難應承下來。

那是一把醬色佛手花鳥圖團扇,芭蕉形扇骨,以竹為中軸左右對稱,取“和合雅正”之意。

和常見的圓形團扇不同,竹子韌性雖大,盤成不偏不倚的正圓已經很不容易,要烤製出異形就更難,一個不小心就會全部報廢。

一把團扇,做了足有小半年。歡喜不忍心看良爺爺在緙絲機前熬得腰酸背痛,主動提出讓自己來緙收尾部分。良爺爺直言,以她現在的水平,還遠遠不到能複刻清宮團扇的程度,勉強上手隻會適得其反。

她想來想去不服氣,趁良爺爺外出時,自作主張對著圖片開始折騰。

木已成舟,良爺爺也沒再多說什麼。

結果把做好的團扇交給那位姑娘時,就因為收尾處的細節做得不到位,姑娘說不滿意不要了。

中間付出的無數心血,被一句簡單的對不起輕輕打發,她覺得對不起良爺爺,心裏很不是滋味。也是在這次真正的實踐裏,才發現功底紮實的重要性。

奶奶對歡喜一再的胡作非為相當失望,甚至懷疑讓她繼承這門手藝的初衷是不是錯了。

思來想去許久,終於和良爺爺一起,在歡喜十二歲生日那天,把身世的秘密坦白相告。

良爺爺說,奶奶已經這把年紀,能陪在你身邊的時間注定有限。逼你上進,難道是指望你將來成龍成風,帶來多少風光享受?不是的,她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想法。

一個人的出身、父母都無法選擇,但未來的路怎麼走,想要活成什麼樣,她希望你有能力自己去做決定。

從那時候起,歡喜真正開始心無旁騖關注手中的梭子。一經一緯交織的方寸天地,是她心甘情願選擇的未來。

一厘米的見方的經線,要穿插過24根緯線。手工熟練如良爺爺,一天隻能織出一兩寸素地緙絲麵料。若在經線上繪製圖案繁複、花色細膩的畫稿,花一整天也不過織成幾厘米。

從十二歲到二十二歲,她就是這麼一寸一寸,去織緙夢中的花園。

織機沙沙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也像老巷的黃梅四月天,雨水敲打在青瓦簷。

十年了。櫻桃幾度紅,芭蕉幾回綠,流光不曾辜負,賜她一手精湛絕學。

水聲變得越來越大,歡喜從夢中驚醒。抬起酸澀眼皮,愕然見麵前擱了杯熱騰騰清茶。

“醒啦?”

楊叔放下水壺,開始整理雜亂的工作台。他有個習慣,這些事向來親力親為,從不用保潔,也不允許旁人亂動桌上的東西。

楊叔全名楊定芳,年紀摸約五十上下。麵容清瘦白淨,可以想見年輕時的眉目端秀。泡一手好功夫茶,平素話很少。衣著樸素得有些過分,是那種八十年代國營工廠老師傅的打扮,戴藍布袖套,鼻梁上架一副老式玳瑁鏡,軟皮尺掛住脖子晃晃悠悠。

但放眼整個明唐,沒有任何人敢小瞧他。唐舜華身材高挑,再蹬上十厘米高跟鞋簡直俯視眾生,走路看人從來都習慣仰著下巴,唯獨在跟楊叔說話時,會保持微微低頭的姿勢。

楊叔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資深製版師,講究眼到手到,“打型”的手藝無人能及,在業內留下過許多傳奇故事。流傳最廣的是當年力挽狂瀾,把一家瀕臨倒閉的大型服裝廠給救活。

據說他的手頗神奇,閉著眼也能靠觸覺判斷麵料的年份和織造工藝。

這雙手正在台麵上靈活遊走,手背皮膚略鬆弛,隱隱透出青藍色的血管脈絡。

歡喜趕緊站起來挪地方,一時有點蒙。

原木桌沒有上清漆,經年累月的手工擦拭,台麵泛出溫潤光澤,一圈圈木紋清晰可見。楊叔的手停在那杯新沏的茶水旁,沒說話,等她自己反應過來,忙拿起茶杯捧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