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吵架來形容可能不太合適,準確地說,更像是一個寸土不讓的戰場——關於目標群體定位。
歡喜佩服唐舜華的好涵養,即使在甄真和連越爭得最劍拔弩張的時刻,她都能從始至終保持平靜。看似漫不經心,然而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全被盡收眼底。
甄真從市場占有份額考慮,認為走中低端路線是唯一可行之道。在衣料材質上壓縮成本,才能讓本就價格偏高的COS服在價格上取得優勢,進而被更多消費者接受。
“連越這款設計裏,要采用的這種超長纖亞麻,都是特定產區的高山雨露麻。隻需要晾曬和蛻皮,染色是暴殄天物,也正因為如此,成本昂貴卻反而失去了色彩視覺衝擊。為什麼不能用次一等的長纖維亞麻的來替代?第一次嚐試,沒必要砸這麼多錢吧?”
她做了很詳實的成本核算,用投影儀在大屏幕上逐條分析:“還有這款,跟日本流行的蕾絲雪紡COS服沒什麼區別,這是你的設計還是田山淳朗的?如果不能讓人看到以前從沒看過的東西,設計師存在的意義在哪裏?國內的服裝工業現狀已經如此惡劣,大部分品牌都在靠抄款生存,不能確保獨家的風險多大你想過沒有?”
歡喜不安地挪了挪了身子,甄真已經從對整個市場的分析變成直指連越:“這麼重工然而缺乏特點的設計,手工釘珠要從印度找人工,每條蕾絲按長度算手工費,一旦大量投產,幾個人消費得起?錢丟水裏還能聽個響。”
“你還指望龍王爺給你磕個響頭謝恩不成?”連越停下指間翻飛轉動的筆,嗓音柔和而冷靜,“一件售價50元的快銷品T恤,成本可以壓縮在20元,也未必能保證每個人都消費得起。而成本不超過20元的東西,用不著獨立設計。我就沒想過要做每個人都能買來穿著玩的COS成衣。”
甄真還想反駁,被唐舜華抬手示意:“讓他說完。”
連越喝一口蘇打水,繼續道:“你的那套理論,用在都市白領身上很合適,也有久經市場考驗的數據支持。但你忽略了一點,COS服本質就不是普通衣服。不管日常、休閑還是通勤,都不大用得上,它隻在特定場合出現,是代表著一種特殊文化符號的演出服。”
他在“演出”兩個字上加重了音,“所以它的受眾,就是一個相對小眾的愛好圈子,即使做成白菜價也不能當成日常服飾來推廣。比爛的結果隻能更爛,那麼不如追求高端精品。國外那些有著更長行業積累的COS服高端作品,一件售價高達數萬甚至十幾萬,而國內根本沒有能達到如此水準的專業COS服品牌。明明有實力精益求精,卻為降低風險做摳門平價,和外麵粗製濫造的小作坊廠家有什麼區別?”
甄真忍無可忍:“保守折中和粗製濫造走極端不是一回事,你這是在偷換概念。”
連越攤攤手:“至於設計風格,我才是這個項目的主設計。審美和對流行元素的判斷,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件很私人的事,也充滿了不確定性,誰都不能憑借主觀經驗去妄加評斷。所以,我並不強求自己的設計能得到本公司所有的設計師一致認同。”
話裏意思已經很明白,他才是這個獨立先鋒部門的主設計,有權對風格方向全權把控,並且不需要甄真的認可。
這麼爭論下去,吵到明天早上也不會有結果。
所有人陷入沉默。一款主打演出服,從設計、挑花、打版、剪裁、調整樣衣到成品,這一係列工序下來,成本最少也在二十幾萬,確實需要慎重考慮。
滿室凝固的空氣裏,有個人的呼吸聲特別安詳均勻。歡喜朝角落的長沙發望去,江知白把連帽衫的大帽兜拉起來罩住整個腦袋,睡得旁若無人。
他抱著胳膊靠在墊子上,薄唇緊抿,濃黑的睫毛絲絲分明,即使睡著了也微皺著眉。
顧秀謙咳嗽一聲,立馬有識眼色的小吳打算去把他搖醒。
察覺到有人靠近,他立即醒來。
唐舜華在轉椅上流暢地轉了半圈,對著江知白的方向問:“你對他倆的主張,怎麼看?”
她其實未必需要他的意見,卻不能容忍在自己主持的會議上,有人膽敢堂而皇之地大睡不醒。
有那麼一瞬間,歡喜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然而預想中的尷尬場麵並沒有發生。
江知白似乎睡得很淺,也有可能早就醒了,隻是在閉目養神。他能在睜開眼的瞬間,立即恢複意識清醒,從容應對道:“樣衣出來之前,我沒有任何意見。我隻是模特,對服裝設計不在行。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做就好。”
唐舜華站起來,雙手打開撐在桌麵上,眉目冷豔,紅唇悍然。
這是個攻守兼備的姿勢,從行為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意味著下意識作出這個動作的人,有很強的自我意識和把控能力,相當自信又不乏謹慎。
她問了所有人一個聽起來平平無奇的問題:“你們覺得,時尚是什麼?”
沒誰想去當這隻出頭鳥,都默契地低著頭盯住麵前一方紫檀色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