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真難得沒有跟他針鋒相對,愣怔半晌,搖頭苦笑了一下。
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人的悲歡卻是無法共通的。含著銀匙出身的公子哥怎麼會懂民間疾苦呢?跟在唐舜華身邊這麼些年,甄真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公司就是她的朋友、戀人,甚至是家。被割裂的往事,像身後拖著的沉重陰影,逼得她隻能不斷前行,不敢停下,不敢鬆口氣。
背後空無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還有個不見底的深淵,大張著口,隨時要把人吞沒滅頂。
她沒力氣再和他爭,搶又搶不過,隻得悶悶地躺回床上,抓起被子蒙住頭。翻來覆去半個多小時,終於不大安穩地睡熟了。
連越還得拿著單子去繳費和領藥,跑前跑後又是一通折騰。忙完這些,累得筋疲力盡。
想想有些可笑,這種男朋友該做的事,竟然被自己給包圓了。
有什麼辦法,誰讓他撞上了呢。連越打心底裏瞧不上藍紹綸那種做派,粗鄙且缺乏風度。他認為女孩子都是需要嗬護的,不管她們嘴多硬,有多大本事應付生活的砥礪。
其實仔細琢磨一下,甄真和歡喜都不是印象中常見的那種女孩子。就算有著同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定,本質上卻有很大區別。
甄真像一張繃得太緊的弓,對世俗成功有著近乎病態的狂熱。自信過頭就顯得剛愎,不懂得退而求其次,過分的要強往往剛極易折;歡喜的心思就純簡得多,凡事盡力而為但絕不擰巴。從不在衣食住行上追求所謂的“精致生活”,身體好,能折騰,骨子裏有一股蓬勃的生氣,再糟的環境都能活得風生水起。
這個一言難盡的晚上,他突然非常,非常想念她。窗外冬夜沉沉,歡喜這家夥此刻在幹什麼呢。大概在陪奶奶烤火聊天,又或者守在織機前鼓搗她的緙絲。
醫院空調溫度不高,連越裹著外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熬了一宿。直到天色發白,聽換班的醫生說甄真沒什麼大礙,才找個代駕回家補覺。
他頂著一頭亂發,在鏡子前照個沒完,覺得自己像朵缺水的花,就快要枯萎了。不住地唉聲歎氣,還掀起一點麵膜對歡喜說:“你看,皮膚都沒有光澤了,是不是要長皺紋?完了要變醜了,熬夜真是毀人。”
歡喜湊上去看了兩眼,明明白淨細膩,比自己的皮膚柔滑多了,忙安撫道:“你良心大大的好,不計前嫌助人為樂,心靈美的人怎麼會醜?”
“嘁,拍馬屁的功夫見長。”連越撇了撇嘴,“我這人膚淺得很,隻追求肉體美,心靈這麼深層的東西關照不過來。”
歡喜覺得跟他大喇喇地討論肉體,多少有點尷尬,開始轉移話題:“為什麼沒休息好一定要敷麵膜?”
“因為要補水。”
“為什麼敷完了還要洗掉?”
“不洗掉的話,臉會變得緊繃又幹燥。”
“那為什麼不再敷一片麵膜呢?”
“……”
對話陷入死循環,連越愣著兩眼,“我覺得你可能生錯了性別。”
歡喜打掃一下喉嚨,指指影棚裏頭,“第二版設計挺好的。尺寸做足放量以後,整體效果顯得特別——”她歪著腦袋,想了個有點矯情的詞,“空靈。”
連越聳了聳肩,“我進去盯著點,你要沒什麼事就先去我辦公室歇會兒,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
為了趕製演出服上那些繡花,歡喜也連著熬了好幾天。試裝拍攝起碼還要兩個多小時,她聽話地去連越辦公室休息,歪倒在沙發上很快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腦袋被人揉醒,連越沙著嗓子叫她,“起來,幹活兒。”
歡喜看他臉色,簡直比敷著麵膜還黑,才知道第二版設計又被江知白給否掉了。
還能怎麼辦呢,大概除了甄真,沒人能說服得了這尊河神。可惜甄真現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躺在醫院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病養好。
連越拿出手機,發了個容量高達50MB的文件,“他提的意見都在裏麵,你體會一下。”
歡喜惴惴地打開郵箱,入眼就是一大堆古墓出土文物照片,每張圖下都有詳細標注,指出謬誤所在。
第二版“水龍吟”追求工筆山水意境,放棄了初版的唐風,采用宋製服飾為原型。宋朝的男裝,形製大體是沿襲了唐代的樣式,卻與傳統融合得更自然流暢。
這種改動本來無可厚非,問題出在那些花紋設計上。
江知白說,宋朝服飾的特點,和其他朝代不同,雖然也普遍提倡奢華,但多是從麵料上精益求精,隻有王公貴族才能使用綾縑五色華衣。而越有身份的人,譬如官員或士大夫,穿戴的配色就越清淡簡樸,身份低微的平民才愛穿紅戴綠,滿身都是繡花。
COS演出服追求華麗的舞台效果,用了參加盛大典禮時才穿的“冕服”形製,加上這麼多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刺繡,確實有點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