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杏花村(1 / 2)

不學梅欺雪,輕紅照碧池。

二月中才過,杏樹已抽出團團粉嫩花苞,性急一些的更忙不迭綻開嬌顏,風中抖動衣裙。

杏林深處,一臉稚氣的錦衣少年,輪著一根粗枝,用力抽在杏枝上,杏雨紛紛,眼淚似的黏在站在樹下的少婦的烏發羅衫上。

不遠處,衣著輕便的男子冷眼旁觀,老僧入定一般。杏枝被春風一拂,難免要頷首還禮,他卻仿佛挺拔的青鬆,縱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亦不為所動。他身後一身戎裝的魁梧男子垂手而立,不時對他耳語幾句,似在催促什麼。

少婦毫不顧及少年的狂削亂砍,輕移幾步,直逼到他身後:“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已是你的姐夫,你為什麼就是放不開那些舊事?”

少年收了力道,猛然回身,姐弟倆險些撞在一處,少年向地上狠狠一啐,恨聲道:“他是誰的姐夫?殺父大仇,姐姐忘得到快!”他眼珠一轉,嘴角猙獰出一個明顯與年齡不符的笑容:“姐姐莫不是想當皇後想瘋了?”

少婦登時紅了眼圈,下意識去抓少年的肩頭,少年輕輕一避,退開幾步,尖聲道:“早晚……早晚我要叫你的如意郎君死在我手上!你等著瞧!”

少婦淒然站定,眼淚幾盡盈出,最終卻生生忍了回去。風起風落,幾片花瓣竟像因這狠毒誓言的餘威,殞身泥土。

少年像是察覺到不速之客就在左近,發一聲吼,甩開粗枝,撒腿疾奔,轉眼不見了蹤影。

少婦目送少年跑遠,垂首理一理衣衫,再抬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波平如靜,之前的淚水悲切轉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她望向男子站立的方向,略微提高了聲音道:“晉王不是約了阿布、沙加看顧愷之的畫,為何還在此耽擱?”

晉王撥開杏枝走過去,直貼到少婦跟前:“愛妃心裏明明不痛快,為何要強顏歡笑?”

少婦淡淡一笑,道:“今時今日,難道我還會為這種事傷心?此番做作,不過希望米羅看在我的麵上,不去跟你為難。我一番苦心,晉王自己也該好好愛惜自己才對!”

晉王緩緩笑開,眼波一轉,一潭寒水頃刻變作滿園紅杏,他將妻子的指尖用力攥進手心,動情道:“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他壓低了聲音,又補上一句,“有妻如此,何求帝業不成?”海藍的眸子裏,淩厲之氣一閃而過,仿佛魚鷹俯衝到水麵,激起些許微瀾,便抽身而去。

晉王妃亦扣緊丈夫的手:“晉王好,便是晉王府好,便是我好!晉王既有心大位,妾必傾力相助,助殿下贏取天下,榮登九五!”她嫵然一笑,推一推晉王,道,“晉王趕緊過去杏花村吧,我去取些方山露芽。”

晉王點頭,別了妻子,往杏花村來。這杏花村是王府杏林中一座挑簷小樓,以杜牧名句“牧童遙指杏花村”命名。晉王將衣裾下擺一提,疾奔上樓。樓上兩個少年一立一坐,顯然已等候良久。

站著的少年年紀不過二十一二歲,生得俊秀絕倫,眉目若畫,竟比絕色女子還美上幾分。這樣的美貌生在男子身上,未免顯得太過秀氣,但少年眉宇間隱約有股剛硬倔強之氣,便如玫瑰莖上的尖刺,將那嬌豔容顏襯得英氣勃勃。他見晉王進門,左手的笛子在右手“啪啪”連敲,忿忿道:“撒加,你和你小舅子的貓鼠遊戲玩了三年還沒玩夠嗎?你不膩,我們也要煩了!我是閑人一個,沒什麼要緊,但你好意思叫沙加大師一起等?”

旁邊坐著的少年年紀更輕,一般的俊美無雙,隻是身形略顯單薄,因穿了件淡黃色外敞,那一頭金色長發的光彩不免削減了幾分,像是刻意掩藏鋒芒,然而眉心那一點朱砂,殷紅如血,卻是絕豔生情。他一直斂眉低目,麵無表情,直聽到最後一句,才忍不住蹙一蹙眉,但這下蹙眉也仿佛隻是不經意的反應,轉瞬即逝,很快又回複為事不關己的冷漠。

撒加聞言,忍不住失笑,躬身一揖,道:“讓二位兄弟久候,小王這廂賠罪!”

站著的少年哼一聲,別過頭去,看似餘怒未消,實則無可奈何。坐著的少年卻主動搭話道:“阿布說話雖直,卻總是顧及晉王的感受,將話說得婉轉。相同的意思,若是換作我講,那就是,晉王這番玩命究竟要玩到幾時,晉王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就罷了,難道也不在乎追隨晉王的人寒心?”

阿布麵壁而立,冷笑道:“人家是郎舅之親,怎是你我能比的!小舅子若然說一聲‘我要你立時死在我麵前’,你當這個做姐夫的‘忍心’拒絕?”

坐著的少年抬起頭來,盯住撒加道:“同樣的話,鸞鏡表姐想必剛剛也和晉王說過,晉王和表姐新婚燕爾,一旦有失,表姐夾在中間,你叫她情何以堪?”

撒加聽他將平時“二哥”、“二嫂”的稱呼變作了“晉王”、“鸞鏡表姐”,知他和阿布都動了真怒。方才他在杏林中與晉王妃姐弟的衝突,二人在樓上居高臨下,自然是瞧見了,縱然中間細節瞧不真切,以兩人的才智,也能猜出**分。何況他與米羅的恩怨,由來已久,近到王府遠到朝廷,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問題在於他能怎麼做?三年時間,他處處忍讓,用盡各種方法,始終無法消除米羅對他的敵意,他的忍讓被米羅視為心中有鬼,對他的憎惡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與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