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少年,一個是撒加生母,故順德皇後的外甥;一個是當朝天子史昂堂弟衡陽王的二公子,因幼時體弱多病,被衡山王送到大相國寺給智空大師做了入室弟子。算起來,一個和撒加是中表之親,一個是撒加的同宗兄弟。其實阿布羅迪和沙加的忠言,撒加何嚐不明白,隻是這本是一個無法破解的死結,他無可辯駁又不得不辯,何況這兩人親如他的雙手,將一生抱負係於他的帝業,這份情意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
一時間,三人俱不出聲,各自梳理思緒,幾次話到嘴邊,看到另外兩人,又咽回肚裏。臨近中午,陽光漸烈,一點一點從樓裏退去,盡數照在樓頂。其間,晉王妃差親信侍女奉上方山露芽,侍女雖極盡小心,盤碗相碰,仍然發出一聲輕響,惹得三人沒來由的一陣心悸。
終於,撒加長歎一聲,啞聲道:“既然一千多天,他都未曾真的出手,你們也就不必枉作不祥猜測了!阿布,你說你早在太子身邊安插了重要的人,究竟是何人?”他像躲避惡疾一樣匆匆繞過橫在三人中間的心病,連換氣也省去。
阿布羅迪胸膛急速起伏,鐵了心不讓寸土,“你身邊若沒有那個火藥桶,我老早就告訴你了!”
“你……”撒加低喝一聲,一甩袍袖,背過身去,“你非要如此逼我?”
沙加朝阿布羅迪作個手勢,扶案而起道:“你和太子,總有一天要拚個你死我活,同胞兄弟間尚且如此寡情,米羅和你不過是表兄弟,最多再加一層郎舅關係,你怎麼就如此優柔寡斷!當年,你處置加隆時,我還當你……”
他沒有說下去,他的目的已達到。撒加雙目赤紅瞪著他,垂死般喘成一團,“難道要我先下手為強?就像三年前,為了父皇敲山震虎的‘把戲’,親自羅織我親姑父的罪名?就像三年前,犧牲一個‘野心勃勃’的加隆去保全一個‘安分守己’的撒加?”
“二哥為何總是將這些想作你主動做出的犧牲?並且寄望他們能馬上為你換來什麼?”沙加側過身去,食指蘸了茶水,筆劃清晰地在桌上寫下一個碩大的“忍”字,回過頭去,與撒加目光相對,“這些是二哥不得不做的犧牲!他是君父,你是臣子,他要你背黑鍋,你敢不背嗎?你替他背了黑鍋,非但沒有怨懟,多年來反而忍辱負重替他贖罪補償,甚至娶了再無任何家族勢力可借助的罪臣之女,試問天下間誰會懷疑這樣一個多情仁義之人有不臣之心?他日你取太子而代之,旁人也隻道是太子嫉妒你的才能,迫害你在先,史書之上,你是千古明君,他是亂臣賊子。這個天下,萬裏江山,才是你最終換來的東西!至於我的另一位堂哥加隆……”
沙加正待繼續說下去,一陣清脆的擊掌聲冷不丁鑽入三人耳中,直將三人驚出一身冷汗,循聲望去,樓梯處緩緩轉出一個少年,手裏拎著一條馬鞭,正是米羅。隻見他笑吟吟倚住欄杆,將下巴一揚,道,“原來這裏有位薑太公!”
阿布羅迪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的表情。沙加將目光往自己身前的地上一沉,裝沒看見。撒加一見米羅,便知他憑借平日自己對他的容讓使手段過了白頓一關,雖然多年來,已習慣了他笑裏藏刀的把戲,但從前他們在“杏花村”密談時,米羅從沒有過偷聽窺視之舉,故而這次他陡然間出現在此地,多少出乎撒加的意料。
米羅眯起眼睛,嘖嘖出聲,“可惜可惜!可惜這裏隻有隋煬帝,沒有周武王!”
阿布羅迪秀眉一挑,便要發作。撒加眼珠一動,示意他不要理會。
這個眼神,米羅明明看得真切,卻故作不見,用馬鞭向上一指,道:“這麼好的日頭,三位難道就在這裏荒廢?兩位哥哥呢,向來是看我不順眼的,我也不會自討沒趣。但我的姐夫我卻要帶走!外麵晴空萬裏,我怎忍心他憋屈在這座小樓裏……”他朝撒加詭秘一笑,續道,“我在海棠溪備了遊船美酒,還有楚腰纖細的琵琶女,還望姐夫賞臉,陪小弟遊湖,啊,錯了,應當是遊溪。”
阿布羅迪輕咳一聲,沙加踢一踢腳尖,均未發話,但意思已再清楚不過。撒加看看兩人,又瞥一眼米羅,心裏驀地尖銳地一疼,像被針尖挑過,但臉上依舊春光燦爛,做個“請”的手勢,道:“勞煩領路!”
米羅卻似看透了撒加的心事,臉上的笑容居然滯了一滯,但也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他手腕一翻,將馬鞭甩到背後,也不看撒加,眼光隻在阿布羅迪、沙加身上一頓,便轉身下樓,撒加亦不回頭,尾隨而去。
沙加連連跺腳,怒道:“簡直是鬼迷心竅!”想要追趕,卻見阿布羅迪嘴角含笑,之前的種種擔憂,似已變作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