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
韓嫣麵向顏莘,與她隔了花梨木小方桌對坐。二人中間,桌上垛起了一小摞。明黃匣子裏的奏折,各色紅藍鑲邊兒的文書,林林總總,瞧著幾乎有些雜亂。
他穿了身梅花刺繡圖案的紫色直裰緞袍,此刻正執了朱批筆,幫她將部分折子裏夾的條子謄到折子上。燈暈襯得人膚色脂膩,俏麗中透出幾分精明。
韓嫣一手圓熟工巧的柳體行書,一向是顏莘的大愛。
在無逸軒,她有專司擬詔的內相和秉筆。而回了內書房,便就不大願意再用外人。文書上的一些的事情,除卻尋容千青幫忙,她也偶爾也會用韓嫣。
不過這僅限於對於一些無傷大雅的朝事,將內閣呈上來的票擬,在她同意的前提下,逐條抄到折子上。
屋裏一時寂靜著。隻用作時計的沙漏中,細沙一縷縷無聲滑落。兩名宮侍一旁伺候著研墨潤筆,中間燭火上,幾聲細微的“劈啪”聲響。
韓嫣將剛圈了“知道了。著刑部核實各節無誤,即從重議罪奏朕。”的最後一本折子和上,瞧了瞧殿外已是有些灰黑的夜空略發了一陣子呆。
傍晚時分又起了風。早已大半枯透了葉子的樹的影子,在哨風中被吹得瑟瑟搖動。牆頭上爬滿了的葛藤的枝蔓,也僅餘枯藤,一陣淅淅娑娑地抖著。眼見著便又要落雨。
顏莘一抬頭,正瞧見他走神,隻笑著淡淡搖頭,柔聲道,“累了罷。去歇歇。”
對他說話,她話音一向輕柔,然而語意間卻總欠缺些必要的關心。
韓嫣連忙回神,道了句,“沒有。隻是瞧這天色,怕是要起閃電雷雨了。”言罷又跳下地去,接過一盅參湯來,雙手遞了來。
顏莘正和剛進門的若韻說話,雖不想用,卻覺得有些不好違他的意。便執起湯匙,隻略咽下幾口,便再也不肯要了。
韓嫣轉手又遞了出去,這才湊近她身側,瞧著她將若韻剛送進來的一份硬皮折子略略看過,卻不合上,隻好像是尋思事情的樣子。
他再看去,見她手裏的折子是黃綾的封麵,隻周匝鑲了一圈金邊兒。再一掃內頁,卻並無太多內容,隻是用端楷工工整整地謄了兩行文字。
她手下,還有兩份式樣一模一樣的。
好奇之餘,他也並沒有想太多,隻立在她身邊,好奇了道,“這又是什麼折子?這樣式,臣侍怎麼從來沒見過。”
顏莘叫他一擾,隨即回過神來。看他一眼,目光轉暗,答道,“玉牒。”
她隨即將手裏並桌上幾份一並遞出,吩咐了若韻道,“再拿給柳昭林核對。叫他緘印。時辰上不要有差錯。入庫後,比照常例再多給他留一份。”
若韻答“是”退出。
韓嫣一愣。隨即便明白了過來。
玉牒是皇室子女記載身份的最重要的憑證。上麵隻有幾句話,卻寫明了皇女公主的生辰八字,出生征象,以及親生父親的名字。
宮裏每每新誕下皇女公主,便會由專人將精心製好的折子呈來,填寫具體項目,之後由皇帝、侍君鈐印核對,最後才送入府庫歸檔。
而為了防止有人利用八卦或魘昧加害皇室子女,玉牒一式幾份,由內廷統一管理,並嚴加封鎖。流傳在外的,隻有孩子生身父親手裏的那一份兒。
這一套玉牒,自然該是柳臻新誕下的皇女的。而既然製了玉牒,便就證明皇帝肯承認新冊下的小殿下了。
然而對於韓嫣來說,他這一輩子都是不可能再有這東西的了。
他心裏酸酸地泛上一層妒意,望著燭光,再沒有說話。
顏莘一手遞出玉牒,眼瞧著若韻出去,再一回頭,卻見身旁的韓嫣臉上幾乎沒有血色,白得有些像月光下的窗紙。她想起了些事情,便話裏帶話地道,“你瞧著好似光鮮,卻不知養大一個孩子,要費幾多辛苦。”
辛苦算什麼,盼不來才叫人委屈。韓嫣心裏氣苦,麵上卻不敢過多表露,隻應聲答了個“是。”
“前兒小四兒又遭了病。幾個月了,這才好利索。”顏莘說這話完全不避諱韓嫣,像是知道他已然知道了似的,又道,“瞧著孩子身上又疼又癢,朕這做娘的,如何能不心疼。”
小四兒指的是皇後的三子、顏莘的四公主顏汐溯。
他一向有著對沉香的香味兒過敏的隱疾。自打他出生,宮裏便禁用了沉香這味香料,並嚴禁通過任何途徑將其帶進宮來。春天的時候,不知為何又出了岔子,生生招了顏汐溯苦苦捱了這半年,才大半褪去了。
她瞧他有意無意地躲開自己目光,話鋒一轉,卻又道,“朕這話本意是與你無關。也不過想起了說說。那時候隻你剛出宮回來,之後又各處分發了不少東西。也該小心避諱著些。”
韓嫣怕她疑心,忙要跪下表白心意。她卻早知他想法,隻擺了擺手,道,“不用跪著,隻這樣說話罷。”
見他有些怯怯地瞧著自己,她才又緩緩道,“又不是你做的。平白無故心悸什麼。”
“臣侍是……怕您誤會。”韓嫣騰地紅了臉,照應了她話隻立著,小心分辯道,“陛下聖明。臣侍……也沒什麼緣由……要做這些事情不是……”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朕也沒這個心思再查了。”因和吟竹反目,她也不便再查這事兒。此刻她沒有表情,隻接他話,淡淡道,“隻是不論是誰,做事情總該有些分寸。別的都好說。動什麼不好,偏要動朕的孩子。”
“這……是有些過了。”韓嫣對她一向又敬又怕,但凡她嚴肅說話,便總叫他無故緊張。此刻又是憑空生了一身細汗,半晌隻囁嚅著回答了這幾個字出來。
這是說話的好機會。顏莘又想起了什麼,恢複了一臉和氣,衝他笑笑,道,“還有個事情,朕得跟你提一句。”
她意味深長地看他,語氣依舊輕鬆,卻提醒似的問道,“你是不是一向喜歡喝七葉參泡製的茶來著?”
韓嫣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卻點了點頭。
“中藥方子裏,紫檀和天山雪蓮相配,於藥性上,會有滋陰涼血、益氣保胎的功效。然而若是再見這七葉參,便會迫血妄行、傷胎漏紅了。”
韓嫣聞言一僵,半晌說不出話來。
梅標清骨,菊傲嚴霜,一場秋雨一場寒。
幾日雨水的洗刷,庭院裏早已被蕩滌了個幹淨。也合該迎著這喜慶日子,清清爽爽地過上這一晚。
符望閣的漢白玉階下,被玻璃燈點綴得火樹銀花。別出心裁,既壯觀又不呆板。不用另行張燈,便已透亮了滿院。
柳臻女兒的滿月酒席,算是家宴。待眾人都落座,顏莘居中,柳臻便坐至她左邊下首。另一邊,卻是長公主顏涵亦。
剛起了第一杯酒,柳臻便起身,從一旁斟酒的宮人手中要過了酒壺,親自給顏莘滿上。之後也不坐下,隻立在她一旁,執了酒伺候著。
一旁顏涵亦出聲笑道,“柳昭林今兒這做席上主人的,怎麼反倒站著了?還不快坐下。”
柳臻笑了搖頭,道,“謝長公主好意。我是該在這兒伺候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