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火車站,倒了兩次公車,我們最終到達了目的地。一同前來車站接我的夫妻正是父親的妹妹——姑姑和她的丈夫。下了公車,我們拐入一條鋪著台格路的小弄堂,姑父提著行李袋走在前麵引路,我和姑姑一人一側,一同攙著奶奶。四個人最終停在了一扇鑲著沉沉銅栓的木門跟前,姑父推開木門,奶奶拉著我的手踏上通向天井的石階。一時間,我感覺自己仿佛剛自一處夢境中醒返,翻了個身,轉而又沉入了另一處夢境。童年裏“支呀”、“支呀”的竹梯,古樸的竹閣,滿室淡淡的竹香,仍舊記憶猶新。不過數天時間,這個喧囂繁華的大都市卻已然成了我生活新的劇景,在我還未來得及準備好進入自己的角色之前,周遭的舞台燈光霍然亮起……
“潘家阿婆,回來啦!哦喲!這是哪家的孩子啊?看著好像不是城裏的小孩嘛。”前院天井裏,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正忙碌著洗菜,瞧見奶奶拉著我走近,她停下手中的活,上下打量著我道。
“這是我孫子,潘驊。阿驊,叫王媽媽。”奶奶邊說邊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孫子?你兒媳婦不是沒有……”
不等王阿姨說完,姑姑已搶前一步,打斷了她的問話:“美莉,你上次托我幫你配的中藥,我給你帶來了。”
“真的!啊喲,真是麻煩你了……”
走在前麵的姑父回過頭來,朝我安撫的笑笑:“我們家的屋子在後院。”
我側過頭來瞥了一眼奶奶,竟在她布滿皺紋的眼角讀到了隱隱的水光。她沒有言語,仍是牢牢拽住我的手。我們繼續往前穿過一道昏暗而狹窄的走廊,廊上的木頭地板隨之被踩出斷斷續續的“咚咚”的聲,恍若我此時緊繃著的心所牽動的雜亂心跳聲。走廊盡頭豁然開朗,那是一片比前院更為寬闊的天井,院子裏一共有四戶人家,夕陽的餘暉灑在慵懶的院落,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飯菜香。
“就是那兩間!”我抬頭順著姑父所指的方向望去,暗紅色的漆料木窗,窗前海藍色的步簾映入我的視線。下意識的,我倚向身旁的奶奶,耳邊進而再度響起了她溫和而磁性的聲音:“阿驊,我們到家了。”
新生活很快便轉入了正軌。燈紅酒綠的大城市與我原本生活的古樸村落相比,雖然有著巨大的差異,然而這許多的繁華和喧囂,對於一個懵懂且有著強烈求知欲的孩子而言,無疑是充滿了挑戰和新鮮感的。奶奶她老人家對我更是百般嗬護,因為父親的緣故,奶奶總感覺自己對於我和母親有著某種程度上的虧欠,她所給予我的關愛恰恰又撫平了我失去母親的傷痛。至於周遭的鄰裏,他們也不過是在最初的日子裏對於我的身份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在真正明了了我的種種經曆之後,卻也未曾投來太多異樣的眼光。又或者在S市這樣的一個大城市裏,像我這樣被那個年代所“遺棄”的孩子,早已經是稀疏見慣了吧。
唯一令我無法釋懷,卻又不知該如何啟齒的便是父親的遲遲未至。我僅在初到S
市的那天晚上和父親通了一次長途電話。我本準備了千言萬語想要對他訴說,拿起聽筒,卻化為寥寥幾句簡短的問候,最後,隻剩下哽咽聲傳出。電話的另一頭是父親溫雅的聲音:“阿驊,我忙完了手頭上的工作,就立刻回來……”
立刻有多久?立刻是一度又一度的春秋,又或者還要更久更久。我心中日夜牽掛的至親,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致使他耽擱了這麼久。我努力的學習,學習S市的方言,學著融入城市的生活,因為我每天出門之前我都滿懷著希望,放學歸家之時,父親或許已經在那後院的天井裏等候,我時時刻刻敦促自己,要讓父親見到一個優秀的兒子。可是期待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每月一次的來電,父親的身影卻始終未曾出現在巷子裏,我繼續著母親移交給我的等待歲月,心在日複一日的期待和失望的交替中煎熬。
兩年後,我考入了區裏最優秀的初中。奶奶燒了一桌子的菜肴,邀請整個天井的鄰居一起來慶祝,大家圍坐餐桌前,後院裏前所未有的熱鬧。我坐在主座上,接受著眾人的道賀,可是那個我最想與之分享的人,他究竟何時才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