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室內很昏暗。
還不到夜晚,也並不是因為拉上了厚厚的窗簾,十一月的巴黎街頭,在沉沉低垂的雲霧之下,整體呈現一片灰色。何況,這個房間雖然寬敞,天花板也很高,牆壁的顏色卻很晦暗,形成凝重氣氛的同時,也讓人感到窒息。
唯一明亮的顏色就是壁爐裏跳躍燃燒的火焰,時而鮮紅時而金黃,搖曳不定。
“你知道我是誰嗎?”
提出問題的是一位坐在大輪椅上的老人。他膝蓋上蓋著毛毯,頭發和胡須都白了,眉毛還是漆黑的,身形瘦削臒,但目光仍然銳利。
老人的問題是對距離他五步左右、站在他正前方的一個人發出的。那個人穿著男人的衣服,濃密的茶色頭發束在腦後。咋一看像個少年,說話的語聲卻是少女的。
“我對您略知一二。”
“哦,你好像還挺懂得禮貌嘛。那麼,你說說看,我是什麼人?”
少女控製著自己的聲調。
“您是吉·德·布裏克爾伯爵。是我的祖父。”
“後半句是多餘的。我並不承認你這樣的孫女。”
老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少女毫不膽怯地答道:
“我的父親是莫裏斯·德·布裏克爾。他是您的兒子。所以,我是您的孫女。”
輪椅吱嘎做響。可能是太激動了,老人一使勁試圖站起來,不過這種努力還是失敗了。
“聽到這個名字都讓人感到恥辱。莫裏斯,那個不孝之子!”
老人的聲音顫抖著。
“被那些自由主義的思想蒙蔽,大學中途輟學,私奔到什麼加拿大。甚至,更不像話的是,還跟那種地方的野蠻女人結了婚,讓我們家門蒙羞。”
少女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漲紅,眼中閃現雷電般的神光。她大聲抗議:
“我母親是原住民,不是野蠻人!”
老人當沒聽見一樣。
“那麼,我那不肖之子跟野蠻人的女兒生的孩子,就是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珂莉安,十六歲。”少女抑製著感情答道。
布裏克爾伯爵冷冷地大量著少女。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你。你拿著莫裏斯簽名的書信是沒錯,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那麼,伯父大人,不,伯爵閣下,您打算認下這個孫女嗎?”
這句話出自一個壯年男子之口。他就站在伯爵身邊,由於房間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既然他稱伯爵為“伯父大人”,看來就是伯爵的侄子了。對珂莉安來說,他是父親的表兄弟。
“現在還不到說這些話的時候。別催我,馬賽。”
布裏克爾伯爵瞪了他一眼,名叫馬賽的男人沉默了。布裏克爾伯爵似乎是故意大聲咳嗽了一下,又轉向名叫珂莉安的少女。
“那麼,今年是哪一年,珂莉安?”
“一八三零年。”
珂莉安困惑地回答。老伯爵故作姿態地點點頭。
“對,一八三零年。這麼算來,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大年紀了?”
“我父親嗎?”
“你父親那不孝子,隨便多大年紀我也無所謂。”
老伯爵含著惡意吐出這句話。珂莉安的臉頰被怒火燒得熾熱。伯爵看起來對孫女的反應毫不在意。
“馬賽,要是還活著,該多大年紀了?”
“您說的是誰?”馬賽耐心地問道。
布裏克爾伯爵回答:
“拿破侖啊。”
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名字,馬賽瞪圓了眼睛。珂莉安則沒有感到什麼衝擊。生於加拿大的珂莉安,對拿破侖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您是說拿破侖皇帝嗎?”
“皇帝?!那個得勢小人,比豺狼還惡毒的篡位者,不要叫他皇帝!你這樣怎麼能算得上法蘭西王國的臣民!”
“我……我失言了,請原諒。”
馬賽趕緊用手帕擦汗。
“拿破侖在滑鐵盧一役後,被流放到聖赫勒那島,一八二一年死掉了。他死時應該是五十二歲。那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是六十一歲。可是,您為什麼突然問起這件事呢?”
老伯爵沒有立刻回答馬賽的問題,隻是盯著壁爐裏的火焰。馬賽稍稍聳了聳肩膀,向珂莉安的方向探出頭,輕聲問道:
“珂莉安,你知道拿破侖吧?”
“我聽說過他的名字。”
珂莉安謹慎地回答。馬賽告訴她:
“拿破侖在一八零四年成為法蘭西皇帝。莫裏斯,也就是你父親離開法蘭西前往魁北克,是比那更早一點的事情了吧。”
“嗯,父親說過拿破侖是個富有才華的軍人,為了法蘭西建立了了不起的武勳。”
馬賽微微歎了口氣。
“對,一八零四年,正是那樣。可是,事情不隻如此啊。”
拿破侖憑借實力掌握了整個法蘭西王國的權力,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他的出身並不是什麼王公貴胄,是從低微的身份爬上去的。所以,布裏克爾伯爵這樣家世淵源的顯赫貴族對他充滿恨意。
“六十一歲的話,還不算多麼老邁的年紀,比我還年輕十五歲呢。”
“可是,那又如何呢。伯爵,拿破侖九年前就已經死了。”
“有傳聞說他還活著。”
老伯爵雙眼露出赤紅的光芒,可能是被壁爐的火焰映出來的吧,但在珂莉安看來,兼職沒有比那更邪惡和陰險的表情了。
馬賽喘不上氣似的說:
“這種胡說八道的謠言嘛……不,失禮了,伯爵,我是說雖然有傳聞,也不能全然相信。拿破侖確實是九年前死去了。”
聽到馬賽又重複了一遍,老伯爵白胡子下的嘴角扭曲起來。
“馬賽,你是親眼看到拿破侖死掉的嗎?”
“這我怎麼能見到呢。拿破侖死在聖赫勒那島上,屍體也被埋葬在那裏。”
“聖赫勒那島在哪裏?”
珂莉安這樣一問,馬賽解釋說:
“聖赫勒那島在南大西洋中間,可謂絕海中的孤島。從歐洲的主要港口乘船得兩個月才能到達。”
“拿破侖這個人,就死在那裏?”
“是啊。”
馬賽的回答很簡短。布裏克爾伯爵發話了:
“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沒有任何人親眼見過他死掉,是吧?”
“可是有很多證人啊。”
“要是他收買了所有人,一起幫他捏造假象呢?”
馬賽張口結舌。老伯爵閉上眼睛,過了一會睜開眼睛,又提起了完全無關的事情。
“從巴黎向東北向,大約百裏之地,萊茵河的東安邊上,有座古老的塔,被稱為‘雙角獸之塔’。那座塔在十字軍的時代就建造起來了。”
“十字軍?”
“啊,差不多是七百年前建的了。”馬賽告訴珂莉安。
不理會他們的對話,伯爵繼續說:
“聽說拿破侖就被關在那座塔裏。巴黎內外拿破侖一脈的殘黨都為此摩拳擦掌。趁著七月革命的騷動、國王更替的時候,拿破侖派的殘黨還想把拿破侖的兒子、侄子擁立為王,不過那些圖謀都失敗了。但是,如果拿破侖本人還活著的話……”
伯爵帶著怒火和不安,用力抓住膝蓋上的毛毯。
“我們布裏克爾伯爵家有多少財產,珂莉安,你要知道。算起來應該價值五千萬法郎左右。當然,還包括這所在聖熱爾曼街上的房子。”(注:當時的1法郎約相當於現代中國的75元,1法郎等於20蘇,即1蘇價值約3.75元。)
布裏克爾伯爵和馬賽的視線集中在珂莉安臉上。珂莉安沉默著,看起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五千萬法郎這個金額太大了,對珂莉安來說,完全沒有什麼現實意義。
“我們布裏克爾伯爵家,是淵源悠久的名門。當然,跟拿破侖這種篡位者是最大的對頭。我自己在拿破侖那家夥最鼎盛的時候,也想過亡命到英國去,可惜無法成行。如果拿破侖那小子複活,再次登上寶座的話……”
老伯爵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看來他盡管上了年紀,牙齒還很強壯。
“珂莉安,要說你是我的孫女,就用行動來證明這一點。你到萊茵河畔去,證實幽閉在雙角獸之塔裏的人到底是誰。你要是能完成這個任務,我就承認你是我的孫女。怎麼樣,去不去?”
珂莉安考慮了一會兒,麵對伯爵答應了:“我去。”
“那麼,給你五十天時間。在巴黎準備十天,在這期間,你可以準備馬匹、武器,還有召集必要的夥伴。”
“召集夥伴?”
“總不能你一個人跑去萊茵河吧。當然,你非要一個人去也可以。”
“我明白了。我去找夥伴。”
“好,接下來從巴黎出發到達萊茵河給你十五天時間。到萊茵河之後探明真相,算十天時間。調查結束後回巴黎再是十五天。合計五十天。”
伯爵看著馬賽:“馬賽,今天是十一月幾號?”
“十一月五日。從今天開始五十天後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好是聖誕節。”
法語中聖誕節(Christmas)是Noel。布裏克爾伯爵用力點點頭。
“好。就以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當天正午十二點為限。珂莉安,你屆時要是能按時回來,布裏克爾家的門第、爵位、財產,一切都屬於你。你會成為全法蘭西也沒有幾個的女伯爵之一。”
珂莉安搖搖頭。
“我不要什麼爵位、領地和財產。我的故鄉是加拿大。我隻是想維護父親的名譽。您明白麼?”
老伯爵橫眼瞥了一眼珂莉安,惡毒地笑了:
“不要財產?起初誰都是這麼說的,隻是口頭上逞強而已。其實,真正見過財產之後還不是眼睛發直,什麼驕傲和誌氣,早被扔到一邊去了。”
憤慨的珂莉安正要反駁的時候,有人重重地敲起了書房的門。馬賽走過去,仿佛要擋住珂莉安視線似的把門微微打開一條縫。他跟站在門外的什麼人小聲說了幾句,回頭從肩膀上望了望布裏克爾伯爵。
老伯爵點點頭,命令珂莉安道:
“今天你先回去吧。你從巴黎出發的時候,我會給你旅費的。”
珂莉安咽下要說的話,行了個禮。
Ⅱ
珂莉安帶著父親的訃告,從加拿大魁北克出發坐船向巴黎進發,是一八三零年深秋的時候了。北國的港口已經有一部分上了凍,珂莉安乘坐的帆船,在出港之前不得不花上半天時間破冰。
珂莉安的父親莫裏斯在一八零三年移居加拿大。他將那之前的親身體驗和見聞都告訴過珂莉安。但是,從一八零三年到一八三零年,這二十七年間發生的事情,對珂莉安來說是一片空白。
通過學習,珂莉安知道這二十七年間,歐洲大陸發生了巨變。而且,用極端的觀點看來,都是由一個男人引起的。
那個男人就是拿破侖·波拿巴。
關於拿破侖其人,有無數的傳記描述,這個故事裏就不贅冗了。不過,出身卑微的他,憑借實力成為法蘭西皇帝,征服了許多國家,顛覆了整個歐洲的事實不容否認。
“什麼出身根本沒有關係。隻要擁有強大的實力,任何人都可以自強不息,不斷上進。”大家都認識到了這一點。
拿破侖顛覆整個歐洲的事情,使文化界和藝術界大受震動。文學界湧現了歌德、拜倫、巴爾紮克、雨果、司湯達、席勒,音樂節出現了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羅西尼、門德爾鬆等一係列人物,開創了嶄新的天地。其他還有很多名人,不用一一列舉,堪稱隨便扔個石頭就能打中一位名彪青史的人物的時代。
全歐洲所有人的能量都爆發了,沸騰洶湧。隨著拿破侖的逝世,各國的王侯宰相鬆了一口氣,但人民的能量並不能就此平息。拿破侖死後九年,這種能量又一次在法蘭西爆發了。
七月革命。
那是發生咋一八三零年震驚法蘭西甚至全歐的大事件。
那時統治法蘭西的是國王查理十世,其時已經是七十三歲高齡,是著名的法蘭西大革命中被處決的路易十六的弟弟。
他認為自己在大革命時期受盡辛勞,經曆了種種磨難,因此查理十世對革命的一切持否定態度。他企圖讓整個世界回複革命前的樣子。
特別需要一提的是,他解散了議會。
“朕作為國王,會采取清明的政治方式,沒必要——經過議會的許可。本來,議會竟敢對國王的舉措說三道四,真實不自量力。”——這便是他的說法。
實際上,查理十世作為國王真正實施的政治方式,就是罔顧議會和國名的言論,僅僅聽信少數大貴族的意見,結果當然無法推行。批判國王的報紙被禁止發行,最終導致國民的憤怒爆發了。一八三零年七月二十七日,巴黎市民和國王的軍隊發生衝突。經過三天的戰鬥,軍隊敗北,查理十世勉強保住了性命,亡命去了英國。
這樣,路易·菲利浦王即位。他也有五十七歲高齡,為王室,在大革命中也吃過了不少苦頭,還當過家庭教師,為自己賺生活費。由於他有過自己勞動的經驗,不是奢侈成性的人,性格也比較善良,很受法蘭西國名的歡迎。他的臉上半部分很窄,下半部分卻很肥胖,整個看起來很像鴨梨。所以當時的畫家給路易·菲利浦畫像時,隻要先畫一個梨子形狀,然後填上鼻子和嘴就行了。
無論如何,隨著路易·菲利浦王即位,法蘭西的緊張情勢稍有緩和。表麵上雖然如此,實際上深處還是暗流湧動,革命隻是半途而廢,很多人心懷不滿。特別是貧窮的下層勞動者,還有強烈的反對情緒。
“所謂革命,隻是把一些資本家和大貴族驅逐出去而已。不過是新貴戰勝了舊富。什麼新王?法蘭西不需要國王,應該建立共合體製!”
珂莉安渡過大西洋來到這片土地的時候,法蘭西正處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到處都有尚未燃盡的火種,焦灼的氣味充滿全國。
如果拿破侖“複活”,哪怕隻掌握一點小小的火種,也必然引發法蘭西全國的燎原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