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光耀千古的三百二十四個字(1 / 2)

餘秋雨:好多年以前,在巴黎的塞納河邊,我曾經和法國的一個建築學家有過一次小小的爭論。他對中華文化的很多方麵都有很高的評價,卻認為中國民眾的審美水平普遍低下。證據是中國所有的飯館,一眼看去都是描龍繪鳳、大金大紅。“中國城”裏的建築裝潢,也都色彩泛濫,而且是最豔俗的色彩。他說:“你們都會認為這是傳統的民族特色。但是,人類在審美方麵有一些基本的共識,例如,大家都不喜歡噪聲。那些豔俗色彩的泛濫,就是視覺噪聲。出現在公共場所,你們為什麼不抗議?”

這個毛病,我長期以來也痛心疾首,幾經呼籲都沒有效果。因此,我隻能告訴這位法國建築師,這是我們中國人在近兩百年才患上的審美傳染病,在古代可不是這樣。

我說,早在兩千五百年前,全世界各大文明都還在奠基的時候,隻有中華文明的一位智者提出:“五色令人目盲。”我看別的古文明中,沒有另一個人表述過這麼高明的見解。在這之後,世界上也隻有一個民族,敢於用一種單純的黑墨色為基礎,來延綿它的主流視覺藝術,那就是水墨畫和書法。書法在視覺藝術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卻幾千年一貫用純黑色表達自己的全部美麗。

我說,這,隻發生在中國。因此,中國人的審美水平,在根子上並不低下。

那位法國建築學家怔怔地看著我,最後說:“對不起,我沒有認真想過這個曆史。但是,希望大家都不要失去這麼驚人的審美記憶。”

我想由此開頭來表達一種驕傲:書法藝術遊動不定的抽象黑線,是中國文化的高貴經緯。談中國文化,我們要讓出一塊時間來專門麵對它。

王牧笛:書法在中國曆史上很重要,它用一種單純的也是高貴的顏色傳承著文化。但是近代以來,尤其是白話文運動和使用簡體字以來,書法的重要性喪失了,或者用一句比較流行的話說:自身去價值化。現在很多文人墨客把練習書法當作一件附庸風雅的事情,是茶餘飯後的消遣。這導致了書法藝術變得很小眾,而且也很自戀,它的重要性沒有以前那麼大了。

王安安: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書法對中國的藝術來說太重要了,甚至是最重要的!全世界可能隻有中國能夠把文字變成一種這麼活潑而深邃的藝術,它甚至影響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它是抽象化的思維,是一種飄逸的、不那麼拘謹的、躍動的、有節奏的思維。

餘秋雨:你們兩位的不同觀點,牽涉到書法的不同功能。在我看來,書法有三個層次的功能:一是社會實用功能;二是淺層審美功能;三是深層審美功能。

牧笛所說的“書法的重要性的喪失”,其實指社會實用功能。不僅是現在,早在鋼筆文化代替毛筆文化的時候,這種功能已經喪失大半,這一點我在《筆墨祭》一文中曾有詳細論述。

但是,它之所以還餘音嫋嫋,正因為它還有審美功能,讓人割舍不下。其中的淺層審美功能,很多人都發現了,因此現在仍有不少地方喜歡用書法來寫招牌、做裝潢,不少官員還在努力練習書法。但是,對書法的深層審美功能,卻很少有人領悟,其實這最為重要。它不僅僅是工具,也不僅僅是裝飾,更是中國傳統文人的一種風範的外化。那些工整或遊動的黑色線條,在頓挫撇捺間把君子行為提煉了,也抽象了。它變成了有形式感的生命節奏,讓人一目了然又玩味不盡。它是一種紙麵化的精神舞蹈,經過一代代積累又變成了一種通用的文化密碼。正如安安所說的,它甚至影響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在這個層麵上,書法是中國美學的重要圖騰,永遠是研究和欣賞的對象,不會褪色。

同學們都知道我喜歡書法,據說網上還有人建立了一個“秋雨書法課堂”。因此,我不能因為個人原因在這個話題上逗留太久。就說說王羲之的《蘭亭序》吧,記得兩周前討論魏晉時代影響最深遠的人物,王湘寧同學還提到了王羲之。他,確實是中國書法的第一人。

請問,你們對王羲之了解多少?

裘小玉:我曾在一本書裏讀到這麼一個記載,說王羲之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個叫郗鑒的太尉,要到王家來招女婿。王家男孩子很多,遇到這麼一個高官來招女婿,每個人都很重視,紛紛裝模作樣。唯獨在東邊的床上有一個人,袒露著肚子在吃東西,滿不在乎,這就是王羲之。來看的人回去向郗鑒報告,郗鑒說:“就東邊床上那個人了!”——“東床快婿”的典故就是這麼來的。成語詞典裏有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