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幀照片點了點頭,把它放在衣袋裏。我在思索:隻是一張照片,從裏麵看出來的東西就已?太多了,而且這間屋子的光線還不怎麼好。
門開了,穿著亞麻布連衣裙的姑娘拿著一本三聯的支票簿和一支自來水筆走進來。她把胳膊墊在支票本底下,叫默多克太太簽名。她挺起身,勉強擺出一個笑臉。默多克太太朝我這方麵指點了一下,她把支票撕下來,遞到我手裏。她走到門口,等著還有什麼吩咐。默多克太太沒有再搭理她,於是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把房門從外邊關好。
我在空中扇動了幾下支票,把上邊的水扇幹了,然後折起來握在手裏。
“關於琳達,您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的?”我問。
“幾乎什麼也沒有。在同我兒子結婚以前,她同一個叫‘魔力’路易斯的姑娘——這些人都給自己起了些漂亮的名字同住一所套房。‘魔力’的職業大概是招待員什麼的。她倆都在文圖à林蔭大道上一家叫艾德瓦利俱樂部的地方幹活兒。我兒子萊斯利對這些地方是一清二楚的。我對琳達的家庭和出身什麼也不知道。她有一次說她出生在蘇福爾斯附近一個地方。我想她的父母在那裏住過。但我對這些事一點兒不感興趣。我不想打聽她的事。”
她說沒有興趣打聽,那才是胡說八道呢。我幾乎想象得出,她如何追根刨底地用兩隻手在地上挖掘,想弄出個究竟來。
“您不知道‘魔力’小姐的住址吧?”
“我不知道。”
“您兒子會不會知道?要麼戴維斯小姐也許知道?”
“等我兒子回來的時候,我問問。我想他不會知道。你可以自己問戴維斯小姐。我想她一定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您知道不知道琳達還有什麼朋友?”
“不知道。”
“有可能您兒子還同她保持著聯係——默多克太太。隻是沒有讓您知道。”
她的臉又要開始紅漲,我連忙舉起手把一副慰撫的笑容抹在臉上。“不管怎麼說,”我說,“他跟她結婚已?一年了。關於她的事他總會知道一些。”
“你別把我兒子扯進這件事裏來。”她嗬斥我說。
我聳了聳肩膀,用雙唇發出一聲失望的聲音。“好吧。我想她把她的那輛車開走了吧?你給她的那輛。”
“一輛一九四○年的鐵灰色福特水星,是跑車吧?戴維斯小姐可以告訴你車子的牌號,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車開走了。”
“您知不知道她拿走了多少錢,什麼衣服,什麼首飾?”
“她拿的錢不多。她手裏最多也不過有幾百塊錢。”她鄙夷不屑地把嘴一撇,嘴角上立刻掛上幾條很深的皺紋。“當然了,也許她又交上新朋友,那她的錢就多了。”
“有這種可能。”我說,“珠寶首飾呢?”
“一枚價值不高的祖母綠鑽石戒指;一塊鑲嵌著紅寶石的浪琴白金手表;一條琥珀項鏈——那是有一次我犯傻送給她的——項鏈的扣鉤上鑲著一個由二十六粒小鑽石構成的菱形圖案。她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我對這個從不注意。她的穿著很講究,但並不顯眼。感謝上帝還賜給她一些小小的恩惠。”
她再次把±子斟滿,一邊大口大口地喝酒,一邊打嗝,這會成為她與人交際時的隨堂禮儀的。
“您能告訴我的就是這些嗎,默多克太太?”
“怎麼,這還不夠?”
“還差得遠。可是暫時我就滿足了吧。如果我發現錢幣不是她偷的,您托我辦的這件事就算交差了。是不是這樣?”
“咱們再談談。”她蠻橫地說,“金幣毫無疑問是她偷的。我不想叫她就這樣溜走。你把我說的這一點好好記在腦子裏,年輕人。你喜歡裝出一副蠻橫無理的樣子,我倒希望你真有裝扮出的一半蠻橫,那就好了。要知道,那些夜總會女郎很可能都交有一些粗暴的朋友呢。”
那張我已?折起來的支票,這時仍然留在我的雙膝之間。我把皮夾子拿出來,把支票放進去,站起身,準備從地上拿起帽子。
“我倒願意他們粗暴。”我說,“粗暴的人頭腦都簡單,如果有什麼值得向您彙報的我就告訴您,默多克太太。我想,我先去找找那位錢幣商人。看來他是條線索。”
她等我一直走到房門口才在我背後吼叫著說:“你不怎麼喜歡我吧,是不是?”
我一手握住門柄轉過身來說:“有人喜歡您嗎?”
默多克太太把頭往後一仰,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我在她的笑聲中打開門,走出屋子。我關上門,把她粗蠻的笑聲關在屋子裏。我走回這幢房子的大廳,敲了敲秘書小姐半掩著的屋門。我把門推開,探進頭去。
她雙臂交疊伏在書桌上,頭埋在胳膊裏,正在抽抽òò地啼泣。聽見聲音,她轉過頭,看了看我,眼睛裏仍然噙著眼淚。我把門關好,走到她身旁,用一條胳膊攏著她瘦弱的肩膀說:“別不高興。你應當為她感到難過才對。她自認為是個強悍的女人,為了裝扮成厲害的樣子,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年輕姑娘的身體彈跳了一下,遠遠躲開我的胳膊,“別碰我。”她呼吸急促地說,“請求你,我從來不讓男人碰我。另外,請你也別說默多克太太的壞話。”
姑娘的一張帶著淚眼的臉漲得通紅。摘掉眼鏡以後,她的眼睛是非常可愛的。
我把那支一直拿在手中的紙煙塞到嘴裏,點著了。
“我——我不想這麼沒禮貌。”她抽抽嗒嗒地說,“隻是她太作踐我了。我一心想把她的事情辦好。”她又抽嗒了兩下,從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塊男人用的大手帕,抖摟開,用它擦著眼睛。我注意到這塊手絹垂下來的一隻角上用紫線繡著“L.M.”兩個縮寫字,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我把口中的紙煙噴吐在屋子另一角,避開她的頭發。“你有什麼事嗎?”她問。
“我需要萊斯利·默多克太太汽車牌照的號碼。”
“號碼Z/一一一一,一輛車篷可以·折的灰色福特水星轎車,一九四○年型的。”
“她可告訴我是輛跑車。”
“跑車是她丈夫萊斯利先生的。車型、顏色相同,都是同一年的產品。琳達沒有把她的車開走。”
“哦。你認識不認識一位叫‘魔力’的小姐?”
“我隻見過她一麵。她總是同琳達合住一套公寓。那次她到這兒來是跟著一位——一位瓦耶尼先生。”
“瓦耶尼是怎樣一個人?”
她的目光垂在桌麵上。“我——她隻是跟那個人一起來的。我不認識這個人。”
“‘魔力’小姐長得什麼樣?”
“高個兒、黃頭發、很漂亮。非常——非常吸引人。”
“你的意思是說很性感?”
“怎麼說呢?”她的臉漲得通紅。“是一種規矩女人產生的魅力。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要說的意思。”我說,“可是這種話我總是越聽越糊塗。”
“我相信你說的真話。”她尖刻地說。
“知道‘魔力’小姐住在哪兒嗎?”
她搖了搖頭。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塊大手帕疊好,放在寫字台的抽屜裏。就是那隻放著手槍的抽屜。
“等這塊手帕用髒了以後,你可以再弄一塊。”我說。
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兩隻小手放在桌麵上,兩隻眼睛平望著我。
“我要是你的話,馬洛先生,就不會把這種硬漢子的架勢擺得太過火。至少別對我擺。”
“是嗎?”
“是的。除非主人特別吩咐,我不可能再回答你什麼問題了。我在這裏的地位叫我不能把很多內情說出去。”
“我不是硬漢。”我說,“隻不過男子漢氣概重了些。”
她拿起一支鉛筆,在拍紙簿上?了個記號。她對我微微一笑,完全平靜下來。
“也許我不喜歡男子漢氣概重的人。”她說。
“你是個怪人。”我說,“我還從來沒遇見過你這樣的人呢。再見吧。”
我走出她的辦公室,把門關緊。我從空無一人的大客廳向外走,穿過寂靜無聲、死氣沉沉的寬大的起居間。我從正門走出這幢房子。
室外,燦爛的陽光正在草坪上嬉戲。我戴上太陽鏡,走到小黑人雕像前麵,又拍了拍他的腦袋。
“小兄弟啊,這裏比我預料的還要糟。”我對他說。踏腳石上的熱氣一直穿透我的鞋底,我趕忙鑽進汽車,發動馬達,把車子從馬路邊上開走。
我後邊有一輛灰色的小汽車也駛離開馬路牙子。我並沒有注意它,駕車的人戴著一頂黑色卷邊圓草帽,帽簷上係著一條花裏胡哨的印花帽箍。他跟我一樣,也戴著太陽鏡。
我駛回城裏。大約駛過十幾個街區,岔路口的紅燈叫我把車停住。我發現那輛灰色汽車仍然尾隨著我。我聳了聳肩膀,為了開個玩笑,我兜了個小圈子。後麵的車緊迫不舍。我駛進一條兩旁密密種著胡椒樹的林蔭道,陡然把車掉過頭,停在馬路邊上。
灰色汽車在我後麵也駛進這條馬路,但是那位戴著花帽箍草帽的金發人沒有像我一樣掉頭。他的車一直向前駛去。我把車往回開到阿羅約塞可,接著向好萊塢駛去。我幾次回頭打量,但沒有再發現那輛跟蹤我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