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告別,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際遇,某月某日也許可再遇。
誰在黃金海岸,誰在烽煙彼岸,你我回望一刹,春風空渡了江南。
縱是杏雨桃花,縱是紅妝一縷,那堪遍尋枝枝葉葉山山水水?
誰忍淚輕向別,誰清袖曼妙舞,隻輕狂了朝朝暮暮年年歲歲。
那一天的生日,轉身去洗手間。回來時,發現一個戒指放在桌子上。
海生表情自然。依舊似陽光般微笑,不說什麼,也不做什麼。
我卻氣憤的大哭。
我氣憤他那麼傻,送出了戒指卻不能問嫁。我氣憤他明知我心裏所想的不是他卻依舊守著一個戒指。我氣憤自己這麼好的男人卻不愛他。我氣憤自己那麼大聲的把自己的氣憤說出口。
“顧海生,你怎麼這麼賤,明知道我不愛你,為什麼還要這樣!”
他倉促的在我麵前笑一下。
那一笑讓我忍不住眼淚。
我怎麼忍心把最清亮的陽光撕開了來看。
殘忍的周蝶語。你和宮發臣有什麼區別?
誰能知道,我十九歲就做了宮發臣的情婦。他身邊的女人何其多,直到他結婚,我還是無法離開。
誰能知道,我多麼厭棄自己,手腕上的傷疤何止一條?
顧海生是誰?堂堂Z大藝術係高材生,攝影王子,陽光一樣清澈燦爛的人。
這樣的人,為什麼要愛上我?
這樣的人,我怎麼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他卻笑著,“蝶語,我也沒辦法啊,你腦門上又沒貼著‘不準愛我’四個字,我一不小心愛上就愛上了。你說我能怎麼辦?”
“虧你是藝術係的,怎麼那麼不長眼神啊!”
“周蝶語,你有多麼美好,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他歎息。把我摟在懷裏,“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會逼迫你,不會催促你,隻會安心等著你。這次出任務會去遠一些,會拍出更好的作品。我要晚一些回來,晚一些回來,那時候,你是不是能給我答案?”
他的晚一些回來。卻是再也沒有回來。
兩年了。我是否能給出答案,他卻再也無法聽到。
我是該被萬人踐踏的。我毀了這世間一個天才般的精靈。
所以要放逐自己。所以要殘酷的對待自己。像畜生一樣活著。我本來也不配活。然而卻更加不配死。
海生死了,我怎麼有臉去見他?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所謂愛情並沒有那麼重要。隻不過是一份執拗貪婪的激情。也許不容易被遺忘,卻最沒有營養。
不過,我已經沒有那麼偏執,也許吧,事事都可變成回憶。
無論傷痛,或是快樂,都是人生一道風景。
當我真正明白了這些以後,我的腳步似乎慢下來了,慢到似乎可以看見時間的腳步:人生的所有新鮮我都樂於去嚐試,但是不再貪婪那結果。
雲淡風輕的一份心情,卻是刀山火海後的考驗。
那時候,我才知道,周蝶語真的長大了。
濯瑒從十歲便不再成長。
也許我是從遇到宮發臣便不再長大。
海生,你說愛是沒有原因不計後果,你說愛是春暖人間花開滿園,你說愛是自然現象生命需要。
也許僅僅因為你對我太過執著,我就膽敢不把你放在眼裏。
現在我知道了,若是除去執拗,我也是愛你的。
我承認,我是愛你的。
隻是為什麼一定要用死亡來為我上這一堂愛的教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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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海生罹難也曾經是業界的一個頭條。
隻是那時候的濯瑒,並不屑於把任何一個名字放在心上。
若不是愛上周蝶語,他又怎麼會要閔浩忠不惜代價的去尋找一個死了、消失了的人。
他並不是偉大。隻是覺得,如果一直找不到顧海生,周蝶語這一生便注定要尋遍大江南北了。
她背著攝像機,隻說要踏上所有海生走過的地方。
若她一直漂泊,他怎能得到她?
當初警方出動搜查隊,三天三夜也沒找到。隻好放棄。宣告失蹤。然後宣告死亡。
閔浩忠卻是用了半年時間。
他說,濯瑒,要搶奪一顆被占領的心,隻能先找到它舊時的主人了。
濯瑒以為隻有一個宮發臣。卻原來還有一個顧海生。
當閔浩忠告訴他,顧海生已經找到時,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希望顧海生活著還是死去。
顧海生死了。
濯瑒知道,這正是他內心希望的結果。然後聽見自己罵自己的聲音。淡淡的,從心裏發出的一種彌漫的空洞和沉重的輕鬆。
閔浩忠看著他,眼神有點悲憫,“知道麼,濯瑒,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頑強得多。”
這是濯瑒第一次意識到死亡的力量,是那樣不動聲色,那樣殘酷強大。
他忽然醒悟,原來顧海生死了,遠比他活著回來還可怕。因為活著的人可以隨時離開,而死了的人卻要一輩子都呆在某個人心裏。不會再出來了。
顧海生罹難的地方並不在他出任務的喀什。
任務結束後,他獨自去了雅魯藏布大峽穀。一周之後從林芝返回拉薩川藏線進藏,在藏東遭遇泥石流。永遠的沉在泥漿中。
政府出資重建藏東幹線,把斜坡上被泥石流填平的一塊窪地劃出了範圍之外。直到閔浩忠派人把周圍三十裏全部清除整理,才找到顧海生的遺體。
進行了DNA驗證,才得以證明,那無法辨識的存在,就是昔日的攝影王子。
蝶語沒有大哭大鬧。
這次,閔浩忠沒有說什麼,濯瑒忽然自己得出一條結論:平靜遠比大哭大鬧更可怕。
蝶語也覺得自己過於平靜了。是因為之前已經放逐了太久嗎?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想。反正就是這樣。
遺體火化那天,意外的來了很多人。顧海生在圈內的知名度超過了蝶語的想象。海生的母親哭的很厲害,暈過去好幾次。湯近輝照顧著,也擦了幾次眼睛。
蝶語看著,沒有眼淚。她的心已經麻了。
麻了是什麼意思?濯瑒問她。
她說,麻了,就是很痛很痛,後來忽然就自己不痛了。
濯瑒這一天一直守在她身邊,一身黑衣,小心翼翼的守著。蝶語的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在顧海生的遺體上找到的。很樸素的一枚白金戒指。卻亮晶晶的紮著濯瑒的眼。令他有很大的火氣,卻不敢發出來。
儀式結束後,濯瑒送她回家。她幽幽的閉著眼睛。濯瑒覺得那張臉就要下起雨來。於是他伸出手臂,把她拉進自己懷裏。
隱忍了一天的周蝶語,終於拉住他的衣襟,嚶嚶的哭起來。然後變成嚎啕,並且嚎啕了整整一個晚上。
濯瑒蜷在她的沙發上。她則蜷在他懷裏。睡著之前,她忽然說,濯瑒,謝謝你。幫我找到他。
他聽著心酸。可是又不知道為何心酸。
她手上那枚戒指,讓他難受的吐氣,睜著眼睛一直盯到淩晨,回到家趴到自己的大床上,才漸漸氣呼呼的睡去。
海生母親捧著骨灰回去的時候,蝶語在站台送別。海生活著的時候,她不願意去見他的母親。他死了之後,蝶語卻常常跑去她麵前找罵挨。每一次都安靜認真的承受。
一次一次。並不覺得委屈,覺得這是自己應該承受的。
海生母親雖然依舊無法喜歡她。卻也無法再激烈的開口。
是她兒子愛的女人,她那般輕蔑的對待,海生在天上看了也會傷心吧。
況且這幾年來,她生活得也並不好,聽湯近輝說,還自殺了幾次。
顧媽媽歎了口氣。
看上去也是不錯的女孩,終究還是跟海生無緣。
她看了蝶語幾眼,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出口。
濯瑒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現,他搞不太懂蝶語和顧家人錯綜複雜的神態,也就不開口。隻是時時處處一副周蝶語監護人的樣子。
顧媽媽看出來了,心裏有些安慰,又隱隱的替海生難過。仔細看那孩子,好像富貴人家出身,眉宇間頗有一股英氣,卻又讓她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好像有點傻。
大兒媳婦也悄悄的點頭同意。
雖然蝶語被打出去很多次,但顧家上上下下卻都把蝶語當成是不討喜的海生媳婦了。無端的,就對濯瑒有些敵意。
濯瑒完全看不出來,對著他們總是傻傻的笑,笑的一點也不自然。對著蝶語卻一臉陰鬱,又有些無奈。
他說要派車送她一家回去。顧媽媽怎麼肯呢。隻說習慣了坐大巴車。上車前想要對蝶語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又忍住沒說。
大媳婦看出了她的心理,便把頭伸出車窗外,對著蝶語喊,蝶語妹妹,有時間到家裏坐坐,媽媽說不趕你了。
大媳婦縮回頭就挨了顧媽媽一個白眼球。
大媳婦嬌嬌憨憨的笑笑。
蝶語卻站在汽車站台,流下大片的淚。
海生。海生。她喃喃的哭出來。
濯瑒看見她的淚,心裏像被誰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