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人遞來一張紙,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張passport。
小樓接過。給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製成香港護照的樣子,有兩頭吐舌的雄獅,擁護一頂皇冠。在空格上寫了“靈格風”。宣傳品。
“這是什麼風?”蝶衣問。
“扔掉它,天天在派。滿流行的。”其實小樓不知就裏,也不好意思說他不知道:“用來墊桌子又嫌不夠大。”
到了最後,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記去追問。什麼風也好,隻要不是“整風”。弄得滿街滿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飄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氳的澡堂內,兩個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見,袒腹相向。蒼老的肌肉,苟存著性命。這樣地赤裸,但時間已經過去。
小樓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說:
“一切都過去啦。”
隔著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黃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腳、修甲、刮麵……
尋找片刻悠閑的人很多,也許他們整天都是悠閑的,隻有來泡澡堂,令他們忙碌一點。
小樓和蝶衣浸得屍白。
蝶衣道:
“是呀。我們都老了。”
“那個時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紅的。發瘋一樣。”小樓又道,“我從未見過你那麼凶!”蝶衣赧顏。
小樓自顧自說:“我同樓一個小孩,他最皮,老學我陰陽怪氣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當年的嗓子有多亮!”說畢,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問:“你結婚了沒有?”
“沒。”
“——哦。我倒有個愛人了。”蝶衣細說從頭,“那時挨鬥,兩年多沒機會講話,天天低頭幹活,放出來時,差點不會說了。後來,很久以後,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領導照顧我們,給介紹對象。組織的好意,隻好接受了。她是在茶葉店裏頭辦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樓向蝶衣笑了:“那你更會喝好茶啦?”
“哪裏,喝茶又喝不飽的。”
“小時候不也成年不飽。”
蝶衣急忙把前塵細認。那麼遙遠的日子,不可思議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帶興奮地激動:
“最想吃的是盆兒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噯,我不是說把錢存起來,咱哥兒狠狠吃一頓?——我這是錢沒存起來,存了也買不到盆兒糕。香港沒這玩意。”
“其實盆兒糕也沒什麼特別。”
“吃不到就特別。”小樓道。
“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真不寬心。”蝶衣無意一句。
“話說回來,”小樓問,“現在老戲又可以唱了,那頂梁柱是誰?”
“沒什麼人唱戲了,小生都歌廳唱時代曲去。京劇團出國賺外彙倒行。”蝶衣侃侃而道,“還有,最近琉璃廠改樣兒了,羊肉館翻修了,香港的財主投資建大酒店。春節聯歡會中,有人跳新派交際舞,電視台還播映出來呢,就是破四舊時兩個人摟著跳那種。開始搞舞會,搞什麼舞小姐、妓女——”
流水賬中說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絲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樓眼神一變。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頭怦然亂跳。他恨自己,恨到不得了。
小樓三思:
“我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