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樓
“幸好我就要畢業了。”我對瞎劉口齒含混地說,“還有一年多一點,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站在主樓的前麵。在樓體上分布得錯落不一的工人們正在忙碌地往班駁的牆麵上貼著瓷磚。那瓷磚在陽光下泛出奇怪的光澤,不是潔白,而是蒼白。
瞎劉推推眼鏡,對我的話不置可否。他最珍惜的東西就是他鼻梁上的八百度大眼鏡,如果他丟了這東西,幾乎也就丟掉了半條性命,所以整個學院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瞎劉,而我們寢室裏的人有時候則會開玩笑地叫他下流,雖然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這家夥可能連初吻都沒有拿出手。
我們麵前的這棟樓已經有了相當的曆史了。從建校起,這高大的建築物就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它是這座學校成長的見證——經過若幹次翻修改建,裏麵就像一座錯綜複雜的迷宮。當你在漫漫黑夜中看到閃爍在這樓上最高層的燈火時,你也許會以為自己已經踏進了惡魔的領域。而事實上……
“你實際上是為了可以看不到這樓而慶幸是吧。”瞎劉忽然冷冷地問我。他的眼鏡折射著繽紛的陽光,晃了我的眼睛。我沒有回答,繼續抬頭看著不遠處起重機沉重的吊臂緩慢地伸展開來,下麵懸掛著數以噸計的泥灰向頂層爬去。那滿盛泥灰的鐵槽就象一塊巨大的餅幹,在半空中搖晃。
我斟酌了一會他的問題,最後轉過身去,盯著他那張象那鐵槽一樣平板僵硬的麵孔。“哈。你也知道,我從來不在這樓裏上自習。我所有掛了的科全是因為在這樓裏上課而我不願意來,所以才慘遭紅燈。因為我不喜歡這裏,我覺得……”
一星細微的脆響打斷了我的闡述。我從瞎劉的眼睛裏看到了我身後突然發生的一切。在他驟然收縮的瞳孔中,我看到那吊臂上本來應該無比堅韌的鋼絲繩已經象一條猙獰的毒蛇一樣急驟地從長長的液壓杆上滑落下來,滿滿一槽的泥灰如同瀑布一般傾泄而下。當我再回過頭去的時候,汙濁灰暗的泥土已經將下麵的花壇連同靜靜地在裏麵綻放的花朵與茂盛的野草一同淹沒了。那裏像是一座墳塋。是的,墳塋。
我和瞎劉的臉色同時一片慘白,幾乎和樓麵上零落的瓷磚一樣。我們很清楚,那已經堆積得象座孤墳似的花壇就是陳雯雯墜落的地方。
2陳雯雯
其實陳雯雯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這裏所說的很好當然不是指身材和長相,而是說心地。她雖然並不很漂亮,卻很有一點特別的才氣,喜歡寫一些在柔軟的嫵媚中含有淡淡的傷感的文字,在係裏也算是小有名氣。雖然我並不喜歡張愛玲,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字裏行間很有些沉香屑的氣息。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過去式了。兩個月前的某個清晨,早起晨讀的一個女生發現她正軟綿綿地俯臥在主樓前的一個花壇上。旁邊的樹籬上濺滿了暗淡而濃烈的紅色,仿佛冬天雲層厚重的夜晚陰沉的天空。而在她身邊,正有幾朵顏色妖豔的花朵掛著清晨的露珠熾烈地怒放。
我和瞎劉都沒有看到現場,而本係內唯一的目擊者則是很有些神神經經的丁炮——姓丁,點火就著的單細胞動物,故名。平日自詡炮膽包天的他那天早上回來時連上鋪都爬不上去了,一直坐在我的床上哆嗦個不停,如雨的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襯衫。
“她就那麼趴在那裏……我看到她的眼睛……還有那些花兒……”一段時間之後,某個臥談會上丁炮神經質的聲音在仿佛突然變得空曠無比的寢室裏飄蕩著。我縮在被窩裏,想象著那個充滿了早春的料峭的淩晨,那悄然開放又驟然凋謝的花。
從那以後整整一個月,整個係裏再沒有人到主樓去上過自習,連走路都繞著主樓。但是偏偏基礎部的王二鬼不信邪,非要我們去主樓上他枯燥無味的統計課程。我曾經代表全班的同學去建議他換個教室,結果這混蛋對我咆哮如雷,將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佛統統詛咒了一番。末了,他火上澆油地叫囂:如果你不願意去主樓上課也可以,反正無論你去不去,期末你的統計肯定是要掛掉的。此時假如不是身邊的瞎劉把我拖走的話,也許他會繼陳雯雯之後首先駕鶴西遊——三年的散打和跆拳道不是白練的。
自從這件事情以後,我反而對數據統計這門課有了特別的興趣。每次上課我都喜歡坐在前幾排,也不聽課,隻是專門盯著王二鬼,聽他眼裏的怒火和我嘲諷的目光碰撞出的鏗鏘有力的聲音。不過,我有時仍然會感到莫名的不安,不是因為恨不得吃掉我的王二鬼,而是因為我正身處其中的這巨大而沉鬱的建築物。
3二鬼
二鬼乃是平民出身,名王魁,家中行二,以一介本科生的身份留校任教。傳聞他考上了很牛的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但因為家境問題無力就讀,隻好作罷。從這一點上,我還是很同情他的——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知道有心無力是怎樣的一種痛苦滋味。不過,可憐者必有可恨之處,雖然大家都承認這廝才華出眾,但糟爛的脾氣注定他會成為許多人詛咒的對象。
據說二鬼原來就缺乏對情緒的控製能力,而且在讀研未果之後越發地壞了。他在基礎部的暴戾臭名遠揚,主任見了他都繞著走。凡是不信邪膽敢與他對抗的學生無一例外地沒有好下場,據學長而言,最誇張的是某年他把一個和他叫板的學生從教研室的窗戶丟了出去——雖然教研室位於一樓,但那位兄弟想必也已經摔得七葷八素了罷。最要命的是,和二鬼較真的後果往往是打掉了牙和血吞:誰讓人家年輕有為,娶了校長的女兒?有*山就是硬,這乃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不過我不在乎這些,因為我已經徹底放棄了在這裏拿個文憑回家的想法。當然,如果你三年裏掛掉了七門,你也會這樣想的。我之所以沒有被開除,是因為我每年的紅燈都比較平均;而我之所以在這裏繼續呆下去,是因為我總覺得在學校裏還有些許可以留戀的東西,雖然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我承認以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對不起父母,但我想證明一個人的能力並不在於什麼狗屁文憑。我喜歡金屬樂和格鬥技,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是個頭腦簡單的棒槌——在我眼裏,以為我是棒槌的人自己才是棒槌。
乒地一聲大響,王二鬼很有氣勢摔上門絕塵而去,這是他上完課後的經典謝幕。在人們收拾東西的混亂之中,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回頭問坐在身後的瞎劉:“丁炮今天又沒來是吧?”
“恩,我看他是打算步你的後塵了。”瞎劉毫無表情地把鋼筆揣進包裏,幹巴巴地回答,“也夠神經的,雖然他一向都很神經,不過距離你的神經還差著那麼一塊兒。”
“話說回來,你不覺得這樓很有點奇怪嗎?”我掏著鼻孔,卻盯著瞎劉的大眼鏡,“傳說咱們學校的幾不思議都是在這裏發生的,挺玄的嘛。”
“玄不玄關我什麼事?要說也隻能誇清廷皇帝有眼光,選了這裏當墳地。咱們都是祭品也說不定,誰讓這裏*著陵寢?”
我把手指從鼻孔裏拔了出來,渾身一股寒意。的確,我們的學校離清陵很近,這一片曆來是事故和命案的多發區。我雖然不怎麼相信風水這一說,但是三年裏足以讓我給別人講上半天的奇聞也讓我不由得不信這地方確實有夠邪氣。
“對了,二鬼剛才說什麼你聽到了麼?”瞎劉拍拍我的肩膀,很不友善地幹笑了一下,“下周起,我們的數據統計要換到403去上了。”
403教室就是陳雯雯跳下去的地方。
4丁炮
“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正如我所預料的,丁炮聽到數據統計換到403的噩耗時嚷得整個樓道都能聽見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索索發抖的樣子在我們看來並不十分可笑:大家都對那屋子心存畏懼,那是一股異樣的陰冷氣息,直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