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驟然間抽動了一下:這個名字怎麼那麼熟啊——是在我入學前自殺的那個女生?就是那個也是在403跳樓身亡的女生?想到這裏,我疑惑地注視著眼前的李正梁:“她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沒關係的話我對你提起這個幹嗎……”李正梁疲倦地垂下頭去,“我真不願意回憶這些。當年我和她還有王魁都是一個班的。我很喜歡她,而她和王魁卻兩情相許,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我像遭到了雷擊似的鬆開了手,王二鬼臨死前的那一幕又在我腦海中飛速閃過。直覺告訴我我剛剛做了件蠢事,這其中肯定有通過普通途徑根本無法觸及的緣由。我不由自主地蹲在李正梁麵前:“繼續說下去。我在聽。”
李正梁稍微抬起頭來,很淒涼地笑了笑:“感情這東西在每個時代都是相似的,新人笑,舊人哭。我那時很喜歡呂紫晶,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她也知道我的心意,卻始終無法接受我,隻是對王魁青眼有加,也許是因為他出身貧寒又那麼刻苦努力吧。當時她在係中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追求者多得很,我隻是失敗者的一員罷了。不過與他們不同的是,我仍然與他們倆保持著相當的友誼。雖然我無法和紫晶在一起,但王魁大體上也是個很不錯的人,我想,隻要她能幸福,我也就滿足了。”
說到這裏,李正梁仰起了頭,眼睛裏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光:“現在想想,我真是個蠢貨,傻到沒法再傻的地步。就在大四的時候,變故產生了。校長的女兒當時也在這裏讀書,王魁幾乎是毫無預兆地就和她走在了一起,還宣布在畢業之後不久就會結婚,人人都清楚他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擺脫原來貧窮的命運。因為我和紫晶的關係一直不錯,知道她和王魁曾經私下裏約定過終身大事,所以這個打擊使我有些不知所措。呂紫晶當時卻是出人意料地平靜,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激動。我還安慰她不要為此太傷心,她是這樣回答我的:‘這一切都是我的命。我真的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但既然已經如此,我又能怎樣?’”
“我當時還在為她的心理狀態竊喜,以為她不會有什麼事,哪知道這一切來得那麼快。那天清晨我照常早起準備去主樓上自習,在樓下的花壇上,我看到了她。她死得太慘了……太慘了……我不願意回想。我隻記得當時我像瘋了一樣要去殺掉王魁,幸虧被同學們攔住了。他的心也實在夠狠,居然連紫晶的葬禮都沒有參加……而我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紫晶自盡時肚子裏已經有了王魁的孩子……就為了和王魁賭這口氣,也為了替白死的紫晶出這口氣,我放棄了很多好機會,強烈申請留校。不知是什麼原因,也許是紫晶在保佑我吧,我居然順利地留了下來。我暗暗發誓,一定要讓王魁也嚐到那種絕望的痛苦。”
我默默地聽著這一切我不了解的事情。李正梁擦了擦臉上奔流的淚水,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他哽咽了一會,繼續說道:“王魁在學校裏的勢力遠比我大得多,通過各種途徑不斷地給我施壓,想讓我自動離開學校。我咬牙頂著,心裏隻想著要讓他償還自己欠下的孽債。後來,我遇到了陳雯雯,她的氣質與性格實在是太像呂紫晶了,簡直就像是姐妹那樣相似。正因為我始終無法忘懷過去的事,所以我對她始終都很關注。她和鄭拓的事情我是略有了解的,但她和許北傑的事我就愛莫能助——雖然她很像紫晶,但她終究擁有自己的生活,而我身為老師也無法為她多做什麼。直到最後……直到她也離開了人世。對於這件事,我心裏一直很懊悔:我無法挽救紫晶,為什麼沒有發現另一個預兆,又讓她也在痛苦中死去呢?”
我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該怎麼說,隻好保持沉默,聽李正梁接著說下去:“這學期我掌握排課,我故意把王魁安排到403教室,想給他一些心理上的壓力。我知道他是害怕這間屋子的,但他礙於往事絕對不會來找我更換教室。上次你向我要求更換教室的事,我其實根本就沒去辦——我希望那家夥能夠在這間屋子裏充分地感受自己的罪孽所造成的恐懼。真沒想到,他會在最後一節課上意外身亡。我不殺他,他卻因我而死,我總算也是替紫晶報了一點仇吧。”
“王魁的死並不是意外。”我聽完了這些事情之後良久,終於沉悶地開了口。李正梁驚訝地看著我:“難道——難道是你殺了他?”
“不是啦,我當時自身難保,怎麼可能去殺他……”我原原本本地將當天的情況向李正梁複述了一遍。當我講到二鬼無故被淩空抓起丟出教室的時候,李正梁的眼睛都瞪圓了,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眼神爆出一絲興奮的火花,卻又慢慢地黯淡下來:“在這間教室裏,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奇怪。也許是紫晶的靈魂為自己複仇了吧。對於他來說,DEATHisthebeginningofPAIN……他實在是罪有應得的……”
“李老師?剛才那句話……”我驚奇地問道。李正梁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這是紫晶遺書上的一句話,她英文很好。怎麼,你從哪裏聽到過麼?”
“不不,隻是巧合罷了。”我低下頭說道。難道曆史真的是一個永無休止的輪回麼……雖然李正梁已經說了很多,但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那麼,我聽人說您在春節的時候去過陳雯雯家所在的城市,這個您該怎麼解釋呢?我隻是想知道,您和陳雯雯之間的關係到底有多近?”
“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裏,你說我怎麼去她家所在的城市?也許是那人看錯了吧……說到關係,我和她還能有什麼關係?師生關係而已。雖然她和呂紫晶很相似,但我心中的紫晶是無法替代的,我隻是在我能做的範圍內盡量幫她罷了……”李正梁看到我半信半疑的神態,不由得歎了口氣:“我對你說這些你也不會相信,其實你心裏已經認定我才是促使陳雯雯自盡的元凶了。好在你手中有這個——這個證據,如果我說的是假話,自然會在其中得到驗證,到那時我就連抵賴也沒辦法了,豈不是很好?”
我斟酌了好一會,終於不得不承認李正梁所說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這樣看來,反而是我搶先踢傷他顯得太魯莽了。我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李老師,實在是對不起,方才我怒火攻心,一時糊塗,希望您能原諒我的莽撞。”
李正梁在我的攙扶之下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皺著眉頭捂住腰部,向我勉強笑笑:“你這一腳踢得還真重。不過沒什麼,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當年我要去收拾王魁的時候真的是抱了同歸於盡的心態呢,還好當時有人對我說了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這才冷靜了下來,一直等到他遭到……報應。話說回來,我過來的時候看到郭瑩瑩從主樓跑出去,她不會是和你在一起吧?”
“您說中了……她是去拿些東西,應該很快就能回來。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在樓裏了吧……您的腰怎麼樣?沒什麼大礙吧?”我不願意說出有關磁帶的事情,也不想對他說明我和果蠅之間的關係,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經曆已經把我搞得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有了天然的防備心理。
李正梁別有深意地看著我笑了笑:“我沒事。年輕真好,希望你和她能夠好好地走下去。悲劇畢竟是悲劇,還是不要上演的好。”他活動了一下腿腳,慢吞吞地彎下腰揀起地上王二鬼的教案,向教室門口走去:“你是要在這裏等她,還是去做點什麼?如果校方發現你破門而入的話,校長也許會勃然大怒也說不定。如果你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找我。假如陳雯雯的日記上說我是害人的凶手,你也可以來要我的命。”
“我……”我還沒等說什麼,忽然聽見有緩慢的腳步聲正在向403的方向而來。李正梁的身體凝滯了,他回頭望向我,我聳聳肩表示我也不知道來者是誰。
403的門緩緩地開啟了,一襲雪白的衣裙慢慢地飄進了教室。果蠅蒼白的麵孔出現在我們麵前,她的臉上毫無表情,似乎連呼吸也不存在似的就這樣走了進來。
“果蠅!你回來了……”我興奮地向前走了幾步,想要推開石像似的站在門前的李正梁迎上前去。但忽然間,我也無法再前進一步了。
因為在果蠅白皙的脖頸前正橫著一隻緊握短刀的手,那閃亮的刀尖此刻正冷冷地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交鋒
在汙濁灰暗的空氣裏,那個人臉上的大眼鏡顯得無比幽深與詭秘。他右手的軍刀刀刃抵在果蠅的喉嚨上,左手卡住果蠅的肩膀,用胳膊肘與膝蓋迫使著她一步步地向前走來。果蠅泫然欲泣,淚光在眼眶裏不停地抖動著:“阿K……對不起……我都對他說了……我以為他是可以信任的……他說要幫我們……可是……”
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得不讓自己相信:那個幾年來一直沉默寡言的人,那個平時隻知道讀書學習的人,那個一向被認為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此刻正在威脅著果蠅的生命——而他很可能就是我們幾個月來苦苦尋找的元凶。他的手指細長有力,枯瘦的手背上暴出一條條細長的青筋,指節凸現出分明的棱角,透出濃烈的殺機。
我咽了一口唾沫,試圖打開這尷尬的局麵:“瞎劉,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不是。”瞎劉抬起頭來,他的眼睛依舊隱藏在那副瓶底似的眼鏡後麵,使我看不出他的眼神裏究竟包含了什麼。他的聲音依舊像往常一樣平穩,毫無情緒的波動,也像往常一樣幹脆利落,毫無廢話,就像他正在準備打出一張紅桃三,而不是結束某個人的生命似的。
一旁的李正梁疑惑地望著我,顯然是因為不知道瞎劉的身份。我竭力壓製住自己不安的心情,向他幹笑一下:“沒事,我認識的。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
“沒有什麼誤會。”瞎劉打斷了我的話。他從果蠅身後露出自己的麵孔,手的位置卻始終沒有動過:“把陳雯雯的日記,還有那盤磁帶給我。”
我了解他,知道再怎麼說也沒用,於是立刻伸手掏出那盤磁帶,雙手一起舉到自己眼前:“這是日記,這是磁帶。。”
“日記像是真的,但你怎麼證明這磁帶是真的?”
“日記就是真的,但你幹嗎不信這磁帶是真的?”
場麵僵住了。我拚命壓縮著肺泡,再讓它擴張,把所有能得到的氧氣都吸進血液裏,粗重的呼吸使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而瞎劉仍然冷冷地望著我,毫無動搖的意思。我突然間感到十分滑稽:原來這個人一直都在我的身邊,而我卻熟視無睹,連一點預兆都嗅不到,還有比我更可笑的大傻瓜麼?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瞎劉,我以人格擔保,這盤磁帶是真的。我沒有機會調換這個道具,它就是我剛剛拿出來的那盤。我隻是有些納悶,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認定這盤磁帶的主角就是你麼?”
那一瞬間瞎劉淩厲的眼神刺破了他的眼鏡片,與我的目光在空中撞了個正著。那是集怨毒與憤恨於一身的眼神,是因近於崩潰而即將瘋狂的眼神。我打了個哆嗦,把目光移到他的手上。他的手依然很穩。
又是很長時間的悄無聲息。果蠅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一滴滴地濺落在她雪白的衣裙上。瞎劉忽然間將她抓得更緊了些,然後冷冷地笑了笑:“別妄想了,我不會對你說的。你所要做的就是把那盤磁帶給我。不管裏麵是些什麼,我都要得到它,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你最好快點,我力氣不多,你這把刀又很鋒利,我不知道她的喉管什麼時候就會裂開。”
我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著,思索著擺脫這個局麵的方法。以前看過的那些警匪片的情節都不知道哪裏去了,我隻知道現在的腦子裏轟轟作響,就像開了閘的水庫似的。所有的腦細胞鋪天蓋地地燃燒著,弄得我頭疼欲裂。
激烈的鬥爭之後,我選擇了屈服:我不能讓果蠅原本鮮活的生命也在這座惡魔般的403教室裏消失。“我怎麼把它給你?”我晃晃手裏的磁帶,問瞎劉。
瞎劉遲疑了一會,然後將左手從果蠅的腋下穿出,向我伸來:“放在我手裏。日記等下再拿來。”
我謹慎地往前跨了一小步。李正梁在旁邊輕輕捅了捅我:“你真的要給他?”“你想看著這教室裏再死一個無辜的姑娘是麼?”我想都沒想就回答。他打了個寒噤,不吱聲了。
“快點。”瞎劉不耐煩地催促道。我向他的手慢慢伸出右手,他的手指正在微微地顫抖著,等待著證物的到來。果蠅拚命地扭動著身體,語無倫次地叫道:“阿K……別……不要給……不要……”“別動!”瞎劉的右臂把果蠅的肩膀夾得更緊了一點,他手裏的刀尖稍稍浮起,離開了果蠅的喉嚨。
我等的就是這一瞬間。以左腳為軸,身體向前半轉扭腰晃肩,我的左臂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伸出,手指立即觸到了冰冷的刃鋒。尖銳的刺痛瞬間到達了大腦,我緊咬著牙用力攥緊手裏的刀,將它向外撥去,右手抓住果蠅的肩頭將她向我的方向拉來。瞎劉在瞬間的僵硬後很快就意識到了我的目的,左手收回想要攬回果蠅——然而太晚了,我的右手已經攬上了果蠅的腰,左腳也順勢向瞎劉飛去。
我這一腿踢了個空。瞎劉的反應比我想像得要快得多,他明白大勢已去之後就放開了持刀的手,整個身體迅速地向後退去,接著一個轉身便跳出了教室的大門。我顧不上許多,放開軟綿綿的果蠅,向李正梁短促地叫道:“幫我照顧她!”便跟著瞎劉的腳步也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