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北傑的確是死了。他的屍體趴在高速公路的入口處好長時間,直到一位淩晨從異市歸來的司機偶然從窗戶裏看到他被碾壓得亂七八糟的殘肢。他半個身子的骨頭都被撞得粉碎,冰冷僵硬的臉上兩隻銅鈴似的眼睛裏寫滿了恐懼與不甘,赤裸裸的雙腳上粘滿了泥濘與血汙。
雖然警方很快就把這件事定為“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但作為事發前最後與死者接觸過的人我還是受到了區分局的傳喚。前段日子剛給我做完筆錄的警察們圍著我提出各種問題,而我有條不紊地一一解答。總體來說,我敘述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因為懷疑許北傑就是前一段時間我遭到毆打的主使嫌疑人,我與許從我寢室出來,先到植物園進行交談至深夜,又到主樓403教室繼續交流。後因言語不合,以及對“愛情”的觀念相左,許北傑大怒並離開教室,不知去向。這之後,我在教室滯留至天明後返回寢室。
沒有人問我是否毆打過許北傑,他的腸胃早就隨著他的心肝脾肺腎爛成了一團難以分辨的東西——而且我打人向來很有分寸。許北傑濕透的衣服和糊滿泥漿和血跡的雙腳說明他在大雨中狂奔了很長時間,而且連腳被劃破了都不知道。至於他小腿上的那個牙印,根據警察在我住院時所做的筆錄,倒成了許北傑主謀毆打我的證據之一。無論警察們怎麼想從我身上找出突破口,我就是咬緊牙關不放鬆——小樣的,咱可是上過報紙的“見義勇為大學生”,想把俺捏成孫誌剛?沒那麼容易。
所有的證據都對我有利,特別是我隨身攜帶的軍刀上也沒有沾上許的血跡,無法判定我對許是否進行過有危害性的人身攻擊與傷害。於是,在經曆了從門衛到停屍房的分局一日遊之後,我施施然地得勝回朝了。那些警察後來也沒怎麼麻煩我,而是將精力放在抓捕那個在我看來是為民除害的司機上了。
無巧不巧,給許北傑做屍體鑒定的就是當初給陳雯雯做檢驗的那位女法醫。在卸脫所有責任之後,我向她探聽陳雯雯當初的屍檢結果,她很肯定地告訴我,死者有兩個月多一點的身孕,這一點她印象深刻,絕不會搞錯。
連續的非正常死亡使學校裏人心惶惶,各種有鼻子有眼的流言漫天飛舞,我自然是風暴的中心。有人居然賭咒發誓地說那天晚上看到我和許北傑在大路上動手開練,然後我將許踢起幾米高接著使用佛山無影腳把他一直踹到斷氣為止。這種無稽之談當然沒幾個正常人會相信,但是大部分人都在懷疑我,這倒是真的。寢室裏的兄弟們看我的眼神也比以往奇怪了許多,我發現他們老是背著我竊竊私語,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卻又裝得若無其事。
剛剛經曆過一次情感波折的我不願意多想,在這上麵費腦子耗口舌是很不明智的選擇。所以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直接把大夥強迫性地拉到一個小飯館。他們看著我一口氣吹光了一瓶啤酒,然後打了一個大嗝,卷著舌頭問道:“哥兒兄弟們,我把你們拉到這裏來,是想問你們幾個問題:1、你們覺得我會殺人嗎?2、如果我殺人的話,你們支持嗎?3、你們相信這世界上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嗎?”
整個飯館裏吃飯的學生全都把眼光聚集到我們這張桌子上來。我冷電似的掃射了他們一遍後,大部分人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低頭吃自己的。就在這時,心事重重的老大悶著頭先開了口:“我來回答吧。一,會;二,支持;三,我知道有,但是我不想知道。如果你經曆了這樣的事,我相信你會懂得把握自己。”
“我和老大的意見相同。”丁炮接著說。田末末搔搔腦袋,看了看我:“我的意見是:一、會;二、不支持,你可以通過其他的途徑解決;三、我懶得想,如果你曾經遇到過又不願意告訴我們的話,我們也不強求。反正大家是兄弟,既然你做了,就一定有你的理由。總之,我站在你這一邊。”
我把目光投向始終保持沉默的瞎劉。看到我的表情,他的大眼鏡上閃出一道亮光:“我管你幹嗎?——有什麼事,能幫你就幫你,幫不了你就不幫,你自己走好。”
那天晚上我們再次喝多了。瞎劉灌了一口杯白酒後一反常態地強烈要求我講述和果蠅的戀愛故事給他聽,不講他就哭給我看。我也忘記了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但我敢擔保他們的腦子在那時候未必比我的好使多少。我記得我似乎還借著酒勁在小飯館裏很不恭敬地把鄭拓和許北傑做過的齷齪事數落了一大通,並祝願這兩個還算屍骨未寒的死人不得超生。這頓酒喝過了之後,學校裏刻意回避我的人越發地多了,但有關我謀殺許北傑的傳言卻漸漸消失了。
果蠅這段時間很不好過。許北傑死掉之後,她在寢室裏都遭到了白眼,外界有關她的流言也是沸沸揚揚,但她居然能夠堅強地挺過來,這使我很詫異——這在以前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為了防止她受到更多的抨擊,我和她心照不宣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公共的休息時間絕不接觸,隻在我們倆的免修時間才像做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碰麵交流一下情況。
“現在真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了。”我懶洋洋地躺在植物園裏的一片草地上,嘴裏嚼著一根草莖。果蠅坐在我身邊,雙手抱著腿呆呆地出神。陳雯雯那孩子的來源現在就像謎一樣纏繞著我們,使我們根本無法辨認出有效的頭緒。
我躺了好一會兒,翻身坐起來:“那麼好吧,我們來仔細地分析一下:和陳雯雯接觸密切的人有鄭拓,許北傑和李正梁,以及一個晚報編輯。現在鄭拓和許北傑都已經死掉了,而且根據時間上的推算他們也不可能是那孩子的父親。剩下的那個人也就是……”說到這裏,我隨手揀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畫著圈子:“這個結果也太可笑了吧,真是有點不可思議。難道……是那個已經消失的晚報編輯?”
“別犯傻了,即使從時間上推斷也不會是他的。”果蠅冷冷地說。她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樹條,在地上刨著小坑:“你曾經對我說過,不要被一個人的表麵現象所蒙蔽,現在你自己卻忘記了這句話了?還是因為你心存慈善而不願意相信他才是嫌疑最大的人?”
我無言以對。我確實不敢相信李老師是導致陳雯雯自盡慘劇的罪魁禍首,因為在我和他交流的過程之中,我可以讀出他眼睛裏充盈的誠摯,我相信他是擁有真正的熱情的人。不過……話說回來,他人即地獄,這個世界上越是看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的概率就越大。那麼,我現在該怎麼做呢?
“喂。”果蠅頑皮地用樹條敲打著我的頭,“別亂想了,你想不出來的。該上課了。”我沒精打采地回答:“不去。就不去。我已經煩死了,誰也不想看見。”
“那我走了。這節是最後一次數據統計,二鬼串講喔。”果蠅嘻嘻笑著站起身來,居然再沒管我,就這樣走掉了。
我恨得牙根癢癢,卻又無可奈何。陳雯雯,如果你在天有靈,請為我指引方向好嗎?我暗暗地祈禱著。
因果
六月裏的天氣總是很奇怪,剛剛還是一片溫暖的世界,轉眼間晴空中就已經擠滿了卷曲粘稠的黑雲,似乎它們是天空的私生子,現在急於討回自己回歸大地的權利似的。我晃裏晃蕩地走進403的時候,屋子裏的人還是稀稀拉拉。雖然大家都知道這節課的重要性,但鑒於這間教室的特殊性與二鬼的一貫作風,許多人並未早早地前來占好座位,也並沒有對PASS這一科抱持多大的希望。我們都知道二鬼是個什麼樣的家夥,就如同我們都知道這間教室是個不祥的地方,知道這所學校實際上是在詐騙我們的金錢和青春那樣。
在上課鈴敲響前五分鍾,人們才慢慢地魚貫而入,尋找著屬於自己的位置。我坐在第一排*窗戶邊的座位,嘴裏叼著一根筆百無聊賴地左右張望。坐在倒數第二排的果蠅向我搖了搖鋼筆示意,又很快地低下頭去默默地翻書。我把脖子扭回來,盯著一片昏暗的窗外,腦子裏像一團漿糊似的疙裏疙瘩。
門“哐”地一聲開了,王二鬼疾步衝上講台,將手裏厚厚的教材與講義“乓”地砸在桌麵上。他看到了無精打采地倚在窗邊的我,忽然間冷笑了一下,然後轉向眾人扯開他著名的大嗓門:“各位同學,今天是數據統計的最後一節課,我會為大家進行重點的串講,針對問題進行解釋。但在這之前,我要宣布一個名單。”
我掏了掏耳朵,勉強地聽著。名單裏麵有我、有丁炮、還有另外十幾個人。我正在納悶這份名單是做什麼用的,卻看見二鬼將記錄名字的紙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大聲吼道:“上述這些同學,在本學期裏因為非客觀原因都或多或少地缺過課。現在我宣布,你們已經失去了考試資格,這節課對於你們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你們現在可以出去了!”
窗外傳來狂風呼號的聲音,天地間彌漫著暗黃的煙塵,電線在空中發出尖利的嘯叫,仿佛隨時都會斷掉似的。教室的玻璃窗在大風的搖撼下勉力支撐著,玻璃咯啦咯啦地響個不停。我驟然感到一股熱辣辣的東西衝上腦門,呼地站了起來:“王老師,數據統計我一節課都沒有缺過,為什麼我的考試資格也被取消了?”
王二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他的臉上帶著一番誌得意滿的神情,仿佛在觀賞一隻自己掌心裏蠕動的臭蟲:“哦,原來是你啊。別人我或許有搞錯的,可就在前不久,你還缺了兩節課,居然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被冤枉的?”
我狠狠瞪著王二鬼,看著他那副小人得誌的醜惡嘴臉:“王老師,請您不要忘記了,我那天大腿拉傷,還是自己走到您辦公室去請的假。您親自準了我的假,難道您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否認麼?”
教室裏鴉雀無聲,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我和王二鬼身上。王二鬼略帶譏嘲地冷笑了一下,慢慢地走下講台,來到我的身邊:“哦,原來是這樣。真奇怪,為什麼我不記得?”他的語氣驟然間變得嚴厲起來:“在這所學校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絕不容許學生缺我的課的,不管什麼理由都不行!你說你請過了假,那麼我問你,你的假條呢?你當日的醫生診斷書呢?”
我一下怔住了。那天二鬼隻是口頭準假,並沒有任何用文現的東西作為憑據。而那張可以作為證明的醫生診斷書丟在二鬼的辦公桌上,我忘了拿。事實上,我現在沒有任何能夠證明我當天有假的憑據,形勢對我十分不利。汗水從我的額頭上慢慢地流淌下來,滑過眉梢鼻翼:“你……!”
“你什麼你?你怎麼敢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你這個學生一貫目無師長,總是做一些歪門邪道的事情!這學期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有多少?遭遇車禍、被人群毆,你是嫌自己的命長是不是?要我看,你就是活該!就是活該!”王二鬼看到有機可乘,幾乎是扯著我的耳朵大聲叫喊道。我斜眼瞄著他的臉,發現他那激動萬分的醜態竟然和許北傑頗有幾分神似,不禁輕輕地冷笑了起來:“跳梁小醜……”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膽敢再說一遍?”王二鬼嚎叫著,像隻被閹割的青蛙似的上躥下跳。我再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猛地一把將椅子從身邊拉開,抓起書包就向門外走去。在我身後,有幾個人也站了起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郭瑩瑩!你在幹什麼?”二鬼的大叫使我渾身一顫。我扭頭便看到果蠅從容不迫地將所有東西一古腦兒裝進書包,向我這邊走來。她走到王二鬼的麵前,輕輕一笑:“王老師,我曾經住院一個月,也缺了您的課,自然沒資格考試了。再見。”說罷,她向我露出一個微笑,把書包甩在肩膀上:“我們走吧。”
教室裏突然間爆發出一片狂熱的鼓掌聲和叫好聲,同學們紛紛站了起來,瘋狂地吆喝著,呼喊的聲音幾乎蓋過了窗外的風聲。我看到田末末幾乎是站在凳子上,揮舞著胳膊大聲叫道:“K哥,牛B!果蠅,牛B!”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二鬼一下慌了手腳,他拚命地想要把呼聲壓下去,卻好像蚍蜉撼樹般毫無效果。無奈之下,他仇恨的眼神猛然盯在了我的臉上,仿佛我就是天地間萬惡的根源似的:“你!你這個小雜碎,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麼樣教育你的!還有你!”他惡狠狠地指著果蠅:“小小年紀的就不學好,和這種人渣混在一起!我沒記錯的話,你還和他在外麵過夜了對不對?無恥,不要臉!”
“王二鬼!”我暴喝一聲,“你和我過不去,可你犯不著扯上我的父母,更跟郭瑩瑩毫無關係!”怒火已經充斥了大腦,我順手將書包摔在一邊,怒目緊盯著他:“你為人師表,卻白白披了這張人皮!你可以剝奪學生考試的權利,但你永遠也剝奪不了學生說話的權利!”我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什麼,繼續向他大聲吼道:“不要以為你做過的齷齪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如果是一個行得正、做得端的人,為什麼要害怕在這間教室裏上課?為什麼每到這裏就會感覺毛骨悚然?為什麼你要假我的手去找李書記更換教室,自己卻不敢露麵?”
王二鬼的臉色驟然間變得鐵青,就像一個臉上從來沒有流動過動脈血的人似的。他尖銳的聲音仿佛是把自己的聲帶撕破了才發出來的:“你……你胡說八道!你血口噴人!我怕什麼?我根本就不怕什麼!我從來都沒有怕過什麼!”說到最後,他的嗓音已經嘶啞得不像人聲,如同切割金屬的電鋸般刺耳。
“哐————————啷!”任何人也不會想到就在這時,403教室的窗戶玻璃在天崩地裂的一聲銳響之後集體爆碎了。夾雜著玻璃碎片、泥土、沙石的狂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屋子,男女生尖利的嘶叫充斥了這狹小的空間。我被一塊飛來的碎石打在頭上,險些摔倒,果蠅緊緊地縮在我身後,竭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所有的日光燈都被打得粉碎,燈管的碎片伴著水銀下雨似的在人們頭上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