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歧路(2 / 3)

在一片昏暗的沙塵之中,我依稀看見王二鬼木然地站在原地,臉上身上插滿了玻璃碴,他的半邊臉頰已經鮮血淋漓,汙穢的泥土和沙石布滿了全身。但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而是將眼睛瞪得像個皮球似的,嘴裏在喃喃地念著:“不要這樣……是我不對……不要這樣……我錯了……你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接下來的事情是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的。我以我和果蠅兩人的生命起誓:我們看到了無法用科學和自然規律解釋的可怕的事情。在飛沙走石中,王二鬼的脖子上驟然間出現了擠壓的痕跡,看那青紫的條紋明顯是一個人的雙手。二鬼從氣管裏擠出支離破碎的喉音,雙手像溺水的人那樣拚命地在空中亂抓亂舞,完全是一副瀕死的神情。他的兩隻腳在虛無中慢慢離開了地麵,身體逆著卷進教室的風沙向窗口移去。

王二鬼雙手痛苦地卡住自己的脖頸,兩腿死命地踢動著,想要擺脫那未知的可怕力量。但是那神秘的雙手顯然是不可抗拒的。我眼睜睜地看著二鬼被拎到了窗台的邊上,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窗外。他再也顧不得自己的脖子,兩隻手抓住兩扇殘破的窗戶,仍然想避免被扔出去的命運——但他的命運此刻已經與他自己無關了。

王二鬼長長的慘叫響起的同時,我的後腦上突如其來地狠狠挨了一下。我的視野由亮變暗,再漸漸沉入無底的漆黑,隻有王二鬼那撕心裂肺的慘叫還在我的腦海中久久回蕩,回蕩。

循環

風沙忽然間不見了。我呆呆地坐在403教室的地麵上,竭力喘息著。再抬起頭,便看到一個女生正站在窗前眺望著如血的天空。她的長裙隨風飄舞著,被拂亂的長發在空氣中畫出淩亂的弧線。女生低下頭,喃喃地念著什麼,然後雙手扶住窗台,一條雪白的長腿慢慢地登上了窗台邊。

“不要!不要這樣!”我狂叫一聲,拚命想爬起來去阻止她。那女孩似乎聽到了我的喊叫,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回過頭來向我淒然一笑。也許是用力過猛,清脆的骨碎聲響起後,她的頭便軟軟地垂在自己的背上。她的臉上突然間爬滿了鮮血衝刷出來的脈絡,一襲清秀的衣裙也被染得通紅。猙獰的鮮血張牙舞爪地在地麵上爬行著,一直蔓延到我的身邊,仿佛有生命似的順著我的肌膚,血管與神經一路攀登上來,直到將我的心髒與大腦完全包裹起來。我感覺到無比的重壓,連肺髒都停止了擴張。眼前金星飛舞,然後是一朵朵絢爛奪目的花兒。黑暗在向我逼近,我的舌頭在嘴裏不聽使喚的顫動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然後,我用最後的力氣猛地咬向自己的下唇。果然不痛!這隻是幻覺而已……

“阿K!我*你快把嘴給我鬆開!”我聽見老大氣急敗壞的叫聲,那叫聲刺破了我的噩夢。我睜開眼睛,感覺到嘴裏咬著一截什麼東西,鹹腥的血液正在舌頭上奔流。老大等我一鬆開牙齒,就嗖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上麵破皮流血的齒痕赫然可見。他氣惱地盯著我:“我*,你是故意的吧。先停止呼吸,然後這麼狠地咬我,我跟你有仇嗎?”

我迷蒙地四顧:“這是哪兒?我在哪裏?大家呢?王二鬼呢?”

“我們還在403。”果蠅跪在一旁,抱著我的頭輕輕說道。我勉強坐起來,看著周圍的情況。宿舍裏的兄弟們默默無言地在我身邊站成一圈,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烏雲依舊在天空中翻滾。教室裏還是一片狼籍,一些人正在尋找自己的物品。我的視線晃來晃去,最後鎖定在正對著我的那扇窗戶上:它就像被人從裏麵搗毀那樣大開著,外麵的兩扇窗子已經消失了。

“這麼說……”我沒有再說下去。田末末湊上來:“你剛才昏了過去,什麼都不知道吧。大風突然一下把窗戶全弄碎了,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剛開始我們趴在地上躲避飛來的東西,然後就聽見二鬼一聲慘叫……我們還以為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呢,可是跑到前麵才發現你早就昏迷不醒了。剛才你突然沒氣了,把我們都嚇壞了。老大準備把你嘴裏的泥土或血塊什麼的清理出來好替你做人工呼吸,結果你就醒了。”

“還咬得我這麼狠。”老大恨恨地說道,從兜裏掏出紙巾自己裹住傷口,又扔給我一疊,“你的血已經止住了。把頭上的血擦擦,我看看有多大的口子。”

除了前額裂開的傷口外,我後腦勺上也起了一個巨大的舯塊,聽果蠅說是被狂風鼓來的門扇拍的。“二鬼呢?”我捂著額頭問道。“在樓下趴著。別看了,應該是沒救了。”田末末沉悶地回答道。

我勉強站起來,在果蠅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向樓梯走去,眾人一言不發地在後麵跟著我。到了樓梯口,我向下望去,隻覺得一片眩暈,險些栽倒。老大和瞎劉搶過來扶住我,把我向電梯的方向拖去。

主樓的電梯老舊不堪,連下四層樓都費了好大的勁。經過一番波折,我們終於來到樓前,看到那慘不忍睹的情景。老大首先把頭轉了過去,田末末彎下腰幹嘔起來,我舉起一隻手擋住果蠅的視線,靜靜地打量著這悲慘的景象。

二鬼就摔在陳雯雯曾經濺血的花壇上。他的腦袋從正中間裂開,雙目暴凸出眼眶外,一道刺目的血痕將他扭曲的麵孔劈成兩半,周圍的樹籬與矮牆沾滿了紅白相間的噴射物。他的脖子扭成卷曲的奇異形狀,讓頭顱軟塌塌地搭在花壇邊上,身體卻*著花壇形成一個坐姿。在他身下,一片深厚的暗紅已經不再擴張,幽幽地閃爍著奇異的波紋。在他身邊,兩扇粉碎的窗框摔得七零八落,散得滿地木屑。遠處,一輛急救車閃著耀眼的藍燈駛來,嗚哇嗚哇的聲音讓人心頭煩亂。

“結束了?”我回頭問果蠅。她沒有立即回答,隻是抓住我的手貼在她的臉上,過了好長時間,才輕輕說道:“也許吧。”

除了我和果蠅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沒有看到二鬼是如何從樓上掉下去的,他們最多也就聽見了一聲慘叫。因此,在場的大量目擊者證明了二鬼絕非是外力——比如我——推掉下樓去的,何況根據寢室裏的兄弟們證明,當時我正昏迷得人事不知。我想,這一切的真相恐怕隻有我和果蠅清楚吧。

“你說那是陳雯雯嗎?”當天晚上從醫院出來時我這樣問道。果蠅拉住我的手明顯緊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我……我不知道。或者……我不確認。”

“為什麼?”我疑惑地問道。

“我確實看到了。但是,我總感覺這裏麵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果蠅答道。這之後直到我們分開,她再也沒有說過什麼。

被層出不窮的怪事搞到崩潰的校方對這件事簡直束手無策。王二鬼的死因最後被判定為意外墜樓,而403教室也被封閉了。誰也不敢來接手我們的數據統計,兩天後,係主任宣布我們這一科全部免試通過。唯一因此歡呼雀躍的是丁炮,因為他一節課也沒有去上過。我悄悄吐出一口長氣:不可思議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也就解脫了……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第二天,一身輕鬆的我正在樹林裏抱著本漫畫讀得起勁時,身邊的果蠅突然說道。

“什麼?”我看著她的臉,卻看到一副十分嚴肅的表情。果蠅抓著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按照推算,陳雯雯在死前兩個月有了身孕,但那時二鬼應該正在家裏過春節。”

我的腦袋又木了。這豈不是說,二鬼成了一縷冤魂?“那他為什麼會……我們看到的那雙手……這些該怎麼解釋?”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覺這件事還沒有完。”果蠅的眼睛清澈如水,“我想知道,在這之前兩個月,究竟在陳雯雯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她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證詞

陳雯雯的家在本省的一個小城裏,偏僻而遙遠。到她的家鄉去調查顯然是不可能的,我們隻有著眼於和她比較熟的人的身上。然而403教室的一係列慘劇已經把這些人徹底嚇破了膽,所有人都遠遠地回避開這個話題。而且,我們貿然地出擊的話隻會把局麵搞得越來越糟糕。所以在經過一番思考之後,我從身邊開始下手了。

“瞎劉。”這天,當寢室裏隻剩下我和瞎劉兩個人的時候,我叫了他一聲,“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瞎劉的身體猛然繃緊了。他慢慢地轉過身來:“阿K,別鬧了。你是不是又要問我403的那些事兒?別想了,我知道得還沒你多呢,你就放過我吧。你已經中邪了,去找個大夫好好看看吧。”

瞎劉的回答是我意料之中的。我平靜地繼續說道:“不是403的事。我隻是聽說你和陳雯雯是老鄉,想問問你她以前的情況。”

瞎劉沉默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道:“我也沒什麼印象了。她已經死了,我不願意多想。”

我不想放棄:“隻說一點兒。那天我都把我和果蠅的事兒告訴你了,你為什麼要在這件事上對我守口如瓶呢?何況我隻是好奇而已,隻是單純地問問罷了,這對你並沒什麼損害啊。”

瞎劉臉上的閃爍的大眼鏡讓我無法猜透他的心思。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歎了口氣:“好吧,真是拗不過你。其實,我和她上高中時就是同學。”

瞎劉雖然一向沉默寡言,但說起話來總是很直接、很幹脆,這也是我把他與普通書呆子區分開來的一個要點。瞎劉仔細地回憶著,慢慢說道:“高中的時候她是個很開朗活潑的小姑娘,就像她剛上大學時那樣。但是上大學後的第一次同學會,她的神情就開始有些憂鬱了。以前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能說能笑,但那次她很早就離開了。後來我問過她,她也不告訴我原因。”

“那後來呢?”我饒有興致地問道。瞎劉思考了一會兒,繼續講道:“大二寒假的同學會她沒有參加。我和另一個高中同學上門去找她,她連門都沒出,隻是說身體很不舒服,實在是不想去。我們也不好太勉強她。到了這個冬天……”瞎劉的眼鏡忽然閃了一下。他似乎突然發現什麼似的說道:“你還在懷疑陳雯雯的死因是不是?”

我吃了一驚:“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感覺你暗地裏一直在關注這件事。我的高中同學都很為她的死難過……但大家都覺得她不是這種會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人。所以,我也一直在為這件事感到奇怪,隻不過沒有說出口而已。”瞎劉急促地說著。他潤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是在下決心似的說道:“你也知道我們家那個小地方實在是太小了,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平時也很少有外地人到我們這裏來。但在春節前後,我偶然間卻在家鄉的車站看到了一個外地人,他正和陳雯雯在一起,舉動親密得似乎超出了一般人的範圍。他們沒有發現我,隻顧著說自己的事。我很吃驚,因為按理說這個人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的……”

這也許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事情,雖然這很明顯是一份確鑿的證據。我奔出宿舍,腦袋裏嗡嗡作響。我真的想不到那個如此和藹可親,充滿熱情和朝氣的人竟然與這個冷酷殘忍地將陳雯雯逼上403窗台的人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天空依然陰沉,間或有幾隻孤零零的鳥兒拍著翅膀從頭上滑過。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才筋疲力盡地*上路邊的一棵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這個結果卻實在讓我無法接受,這其中的反差實在是太厲害了。我又喘息了一會,一股無名業火慢慢地從身體的深處升起:原來所謂的善良和友好、親切與平和都他*的是裝出來的——這個人費盡心機隱藏在人群之中,擺出一副令人尊崇、受人愛戴的嘴臉,卻做出了這麼卑鄙的事情,而且還恬不知恥地將自己的偽裝弄得如此光鮮!我可以忍受屈辱,但我不能忍受被人欺騙!

想到這裏,我狠狠地咬緊牙關猛捶了一下樹幹,大步向回走去:李正梁,我看錯你了!我會讓你得到應有的下場的!

宿舍裏一片空空蕩蕩,瞎劉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一下倒在床上,正在努力平息心頭的怒火,牆上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我一把扯下電話:“喂?哪個?”

“到樹林裏來,我有東西給你看。”果蠅簡潔地說完就掛掉了。我顧不上多想,立刻跑了出ァ?

果蠅微微顫抖著的手裏拿著一張褶皺的白紙,上麵是一片淩亂而秀麗的字跡。她等我的呼吸徹底平定下來之後才把紙遞給我:“我從陳雯雯的一本舊書裏找到的。你看看吧。”

我迫不及待地一把搶過那張紙,仔細地讀了起來:

“你好:

無論你是誰,當你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恐怕我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我知道我對不起我的父母,對不起那些關心我、愛我的人,我更對不起我腹中的胎兒,我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時也無情地扼殺了他。然而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如果我繼續活下去的話,我與另外一些人將承受無比的痛苦,而帶給我痛苦的人隻會在我看不見的角落裏竊笑。我恨他們,是那些人逼得我最後成為了這樣的一個人,連我自己都要唾棄,都要背叛的人。我不想這樣,但事實已然如此,不由得我做出其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