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我淚眼婆娑,“你說的……犧牲的上等兵確實是……歐陽俊嗎?”
指導員的眼眶裏也含著淚水,“是的。遺體已經挖掘出來了,現在就在禮堂放著。”
我衝進雨裏,蹚著渾濁的積水奔向禮堂,向我的哥們兒歐陽俊跑去。
他並沒有躺在擔架上,而是蜷著,腹部依舊像頂著什麼東西似的弓著。這個姿勢不夠帥氣,和他平日裏玉樹臨風的形象大相徑庭。他的表情也不如往常淡泊:眼睛和嘴都死死地閉著,五官在臉上擰成一團麻花狀,雖然來這裏之前有人為他進行了清洗,我還是看見了他鼻孔裏、耳朵眼裏已經結成塊狀的泥漿。
“歐陽俊,你別裝了,快起來!你快起來!”我像在湘大104舍催他上課一般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膊,沒動靜,我又加大了力氣,他整個人都挪動起了,卻還是那個姿勢。“哥們兒,你別裝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一條腿跪在地上一邊搖他一邊乞求,“狗日的你起來啊!你快點起來啊!你還要提幹呢!你還要扛星呢!”我“哇”地一下哭了起來。
那天,警衛連的幾個兵一起用力,費了許多力氣終於把歐陽俊的遺體掰直了。遵照旅長指示,軍需倉庫挑了一套最合身的嶄新的春秋常服給他,在我和林安邦的乞求下,我們兩個為他擦了個澡,清理了他頭發縫裏和鼻腔、口腔裏殘餘的泥漿,並把新衣服給他換上。下午,家長過來了。他的媽媽,那個曾經給我們104宿舍帶來好多零食的“劉姨”,幾次哭得昏厥,又幾次醒過來趴在穿著嶄新常服的歐陽俊身上哭泣。
歐陽俊的追悼會在禮堂舉行,上千名官兵挨個走過他的麵前,向他道別。許多兵都哭了,通信連的女兵們紮好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放在他的身上,把他映襯得更加俊朗清秀。縣城落成後,連個火葬場都沒有。在征求父母同意後,歐陽俊的遺體被安葬在陣地旁邊的一個小山包上。這裏水清木華,背枕著巍巍群山,山坳中便是我們的陣地,往南是綿延的小丘陵,如同上蒼從天上撒下的一塊塊鵝卵石。這裏方圓數公裏沒有人煙,除了一幢用藤蔓和灌木偽裝起來的陣管連的房子,和房子中住的十幾個兵——以前是十六個,現在是十五個。
下葬那天,我掏錢從鎮上買來一刀黃表紙,燒在他的墳頭。青煙嫋嫋,夾著紙灰漫過我的頭頂,向著陣地方向飄去。
歐陽俊,我苦笑著說,一直以為你是來混日子的,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記掛著你的陣地。
……
山上下來之後,一個三期的班長攔住我。
“你叫夏拙,是吧?”
“是。”
“我是歐陽俊的班長,他這裏有一封給你的信。這信他早幾天就交給通信員了,一直沒寄,現在你來了,剛好。”
“信?”我接過班長手裏那已經貼好郵票寫好地址的信,滿臉狐疑地打開。
拙子:
你好!
老實說兄弟之間用這種方式溝通,總歸還是感覺別扭。但是,電話永遠不能替代信件,就像聲音永遠不能替代文字一般。我寫這封信,是希望能有機會讓你心平氣和地聽我說。
之前你打電話過來把我臭罵一通,然後又在我驚詫之際掛掉電話,讓我感覺非常委屈也非常惱火。琢磨了好久,並打聽了好久,才明白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大動靜。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沒有寫什麼匿名信,更不可能陷害自己的兄弟。因為我已經不再考慮提幹了。之所以遲遲沒告訴你,是不希望你因為我打消了自己提幹的念頭。
盡管先前我告訴你我來部隊的目標是提幹,但被“發配”到陣地之後我的想法變了。還記得有一次在電話裏跟你講過的“仁者心動”的故事嗎?我在這裏最大的收獲便是學會了“心不動”。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玄乎,那麼我就直白一點告訴你吧。過去的我(其實我們都是)總是浮躁,追逐於人生得失,挖空心思謀求所謂最好的出路。我們渴望愛情,熱衷事業,崇拜金錢,唯獨沒有認真關注過自己內心深處的感受。我們為了所謂的明天耗盡體力和智慧,卻把當下過得敷衍了事。而明天,更有明天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