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會安去看季溥雲。季會安做事態度認真,如果細心選擇他的喜好,顏色,花多少錢,規格,檔次,便能承情,她會讓它們承。但季會安知道他們承不起,而且,她自己也承不起,承不起就讓它滑過去吧。既然不能等量齊觀,不如避而不談。買了一盆萬年青。什麼也不代表,不過是一棵草能代表什麼。隻是以免空手去,彼此都顯得太過寂寞。
她彎腰放盆栽。石碑上一張照片和照片下清楚端正黑漆鏤刻的季溥雲,極度靠近眼前一筆一劃筆尾槽底凝的雨水閃閃發沉默的光,與鍍著水膜的石碑一起映出她的臉。
過去九年了她才回來這一次。季溥雲死後她再沒回來過。
看到石碑上季溥雲的照片,戴著銀邊眼鏡,嘴角含笑,鏡片後邊的一雙眼睛還是風流多情。
因此想一想,自己身邊也有一張關於季溥雲的相片,夾在季溥雲死時從他書房拿的筆記本裏,要不是猛然衝入眼簾確實已經很久沒看過他的模樣。
如果季溥雲還活著,在她眼裏也不過是漸漸的變老。有時候覺得時間對季溥雲真的好厚待,活著的時候讓他縱情儒雅俊秀,時間到了便戛然而止猛然停頓,便永遠讓他留著儒雅風流的模樣。
她與季溥雲。她讀小學時季溥雲休妻另娶,她被送到別人家,她讀初中他接她回來,她自己提議留校住宿,他偶爾與她吃飯吃完送她回學校。後來她去讀大學,季溥雲死。
對於她和季溥雲之間,季溥雲也許把給她的快樂童年已早早給在了她某段歲月時光裏,而那個歲月對於她卻又恰是人生裏最漸忘的那個時段並且注定遺忘,但始終為她所忘;她同樣也沒來得及同他談一談他生命裏有無所憾,所行所為於他為何,為愛情著迷,看重青春,還是不枉此生笑歌幾回也幾無悔事……如果有一天時間到了她向他討教人間機關,作為父親,他也沒等她。
所以他默然對著山色,她空對一方錯過後的碑。
這次回來隻是參加梁文靜下午的婚宴。順便來看看他。
還沒有當麵告訴過他,他已經有外甥。如果上一次來時她還隻算學生的話。
並且,她無意報仇。如果她那次無意拿走他的記事本,無意知道這樣的事情;如果季溥雲有意記錄,隨便放在書桌抽屜裏無論有意無意叫人知曉。但本子已經在她手裏。
他死了,入葬時她還不知道。以為隻是意外的車禍,完好的人要怎樣慘不忍睹,她從學校回來時也不過早剩一盒帶骨頭的灰。
後來知道。趁如今回來。
隻是通一個氣。無論她的不負責任,讓她在她與季溥雲兩個人之間替季溥雲把它算成是命或者也不認為這算是命的合理歸宿,她都什麼也不會做。無論別人知不知道。她通過無意間的一個本子自己知道,她什麼也不會做。隻是在她與季溥雲之間彼此有機會來告知這個即成事實。
她隻是來看看他。
她看到鳳凰山原來景色很好。上次來時並沒有看一看。除了山下一條白色的公路,眼裏便盡是墨綠墨綠,流暢自然的連成一片綠色的海,點綴幾處染紅或黃的落葉植物,而後襯著濃雲壓下來的天幕,圍成一個自我又重彩的天地。把他照片上滾下來的水珠都照成濃豔的鐵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