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聞言暗喜,公遐故意想了想,答道:“我們實是無求於人,請諸位道長先行賞光,容我夫婦想好所求之事再行回答。既是隻要應題便好商量,哪怕隨便要諸位道長一樣東西或請代辦一事,不就交待過了麼?”二人同聲笑說:“你兩夫婦談吐不俗,人更有趣,沒有一點討厭。既是這樣,等我向大師兄稟告一聲再定便了。”話剛說完,又一麵容精瘦,猴頭猴腦,目射碧光,麵黑如漆,披著滿頭白發,形貌詭異,身材卻極矮小的麻衣道士由崖角緩步走來,身後還跟著九個道士,五個身穿白衣的毛人,兩蒼三白,定睛一看,毛人竟是身材幾有人高,火眼金睛似的長臂凶猿。這一夥道士大都羽衣星冠,穿著華麗,肩插拂塵、長劍,葫蘆之類,形貌又都清奇古怪,仿佛畫圖上的神仙一樣。便那五隻白猿所穿短裝也是非絲非帛,其白如銀,通身沒有絲毫塵汙,除不開口外,動作和人完全一樣。隻那黑麵瘦小道士獨穿著一身黑色麻衣,赤足藤鞋,和下餘十多個道士裝束不同,連人帶猿對他均極尊敬,知是為首大師兄宗德,正裝不知,想向來人禮見。猛一回顧,就這轉眼之間沒有兩句話的工夫,崖上崖下忽然來了許多和五猿長得差不多的長臂凶猿,高矮不一,共分黑、白、蒼、黃四色,最小的也有半人多高。崖頂上麵最多,差不多已被猿群布滿,各瞪著一雙火眼金睛朝下張望,崖坡下也有百十隻,昂首朝上注視,通體少說也有好幾百,妙在連上帶下都是那麼悄無聲息。肩背之上並還帶有刀劍鐵棍之類兵器,打磨得又明又亮,一眼望去,數百條寒光隨同群猿的動作一齊閃動,頓成奇觀,威勢大是驚人。二人見狀,正在假裝膽怯驚慌,為首麻衣黑麵的已先笑道:“你兩夫婦不必驚慌,這些靈猿都是我們帶來,經過教練,無故決不動你一草一木,你看它們可有一個來到坡上麼?隻管放心。聽你方才口氣,好似誠心請客,我們也願擾你一頓。既出自願,便不肯要酬報,留下一個人情,以為將來相見之地未始無益,我們今日隻算偶然巧遇,人生遇合也隻如此。共隻杯酒飲食之交,此後除卻我們想起前事自來尋你,或是機緣湊巧,決難見到。也無須彼此問什麼姓名來曆,暫時你也無求於我,就是有求,既然擾你一餐,你又做得高明,我們也無話說。但是我們人多,山中平日長素,難得出來飲食,均想盡量大嚼,你準備的酒食如其隻這一點,顧了客人便不能顧自己。照你方才所說的話,還要犒勞多人,那卻不願擾你呢!”
公遐見那宗德看似中年,二目精光四射,生得那麼怪相,雖是滿麵笑容,所說卻有深意,仿佛生有疑心,自家用意已被看出。暗幸小鳳此舉真做得好,否則必不能做得十分圓滿,忙把心神一定,從容笑答:“實不相瞞,這些酒食本是犒勞二十多個出力最多的弟兄之用。因我夫婦歡喜小飲兩杯,量卻不大。我妹子小鳳閑中無事,預先燒熟,偶然高興嚐了一點。我們隱居在此已非一日,酒和熏臘洞中存有不少,像諸位道長再加幾十倍人也吃不完。這百花果酒大約也夠用的。好在這頓本定半夜才吃,時候還早,諸位道長隻管請用。如其中意,走時還可把酒和熏臘帶上一些,怎會不夠用呢?”這時小鳳遙望坡上來了許多道士,料知怪人業已趕到,忙即趕回,聞言立說:“我喊他們拿去,請客人先吃起來。”邊走,口中故意低聲埋怨,假裝害怕,輕手輕腳避開下麵猿群,喊了幾個壯士,去往洞中抬了許多酒肉趕來。
宗德人最機警,先在林中聞得酒肉香味,一班同門和那五個人猿相配而生,葷素並用的凶猿又都動了饞吻,紛紛請求,欲往賒欠酒食,將來回山再以洞中所存金沙酬報。內中一人並還暗中來此窺探了兩次。回去一說,宗德覺這夫婦兩人可疑,所穿並非土人裝束,放著風景最好之處不去,卻在隔崖後麵飲酒,故意燒烤臘肉,好似有心放出香味引人來尋。先頗生疑,以為對方故意如此,事出有因,必有所為。後因山居清苦,長素吃得太久,這班同門均非純正之士,一個個饞吻大動,便和宗德說:“這兩夫婦就是此舉有心,至多有事想求我們相助,並無惡意。我們未與交談,如何能夠深知?方才打了許多樟鹿之類,本定是照以前方法用鐵棍叉在地上燒烤,這類白肉連鹽都沒有吃,頭兩頓還好,吃到後來便無意思。不幸師命又不許往城鎮中去,難得出一次門,無意之中遇到大群土人,並非有心尋他,事情巧合,不犯規矩。不如派上兩人前往探詢,隻問他借點用具作料,看他如何說法再作計較。大師兄以為如何?”宗德雖是猿長老最得寵的大弟子,平日極有威嚴,對於同門和那許多猿子猿孫卻是愛護已極。先見眾同門都為酒肉香味所動,心雖有點生疑,後想對方如是有為而發,隻非惡意,幫他一個小忙,至多送點珍藥荒金,也無大礙。何況洞中清苦大甚,休說眾同門,便自己聞到這股酒香也是動念,不止一次,難怪他們嘴饞。念頭一轉,當時答應。先派了兩個精明強悍的同門師弟往探,並還教了一套言語,隻借東西,不令露出猴急神氣。就這樣還不放心,暗中掩來。不料公遐夫婦兩次回答均甚得體,口氣神情也極謙和從容,不亢不卑,雖以主人自居,想要請客,和自己所料差不許多,但聽不出一絲破綻,也無格外巴結討好的意思,仿佛無心相遇,好客喜友,一無所求,並還不願酬報,不禁投機起來。疑心先未全退,仍以為是故意做作,想說的話尚在後麵,照此形勢,開出口來必是難題。
無奈這班同門都為酒肉所動,尤其是那酒香芬芳,極少聞到,如能帶些回去獻與師長定必歡喜。同來五個凶猿更是不住湊在身旁,擠眉眨眼,用猿語低聲示意,格外顯得猴急,不願使其失望,又覺主人心意難測,一麵發話點破,一麵留意察看。後見主人從容應答,若無其事,隻見隨來猿群太多,稍顯驚奇之容,及聽自己一說也就回複常態。初意對方必定有事相求,受什人的指教,故意在此布置引逗,如其倉猝準備,美酒佳肴必不甚多。先想吃完之後再行說破,隨便給他一點酬報了事,不令開口;沒想到對方果是當地主人,話剛說完,少女便應聲走去,一會兒便帶了十幾個土人去往正麵洞中抬出許多熏臘之物,最妙的還有十來壇美酒,每壇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後麵還來之不已。先見猿群太多,布滿崖上下,還在害怕,繞路挑來。後經兒個同門招呼,告以無害,靈猿無故決不傷人,並將正麵的幾十個凶猿喊開,對方膽子一大,越發高興,來得更快。
斜對麵兩處山坡田岸上都有土人眺望,手指耳語,紛紛議論,都隻帶有驚奇之狀。上來均頗膽小,藏在崖角石後和所居山洞木屋之中窺探,後經挑酒土人奔回告知,又引了幾個少年土人相助抬送,方始膽大放心,爭先出觀。內有二十來個討好的男女土人便拿了柴枝用具相繼趕來,幫助生火燒肉。長幼三個主人已請同來人猿入座,一麵搶搬桌凳。為了杯筷盤碗不夠,又命小鳳和兩土人往別家去借,連話都顧不得說,隻朝自己打了幾句招呼,便各分途奔去,忙亂異常,其意甚誠。人多手快,轉眼準備停當,自己和眾同門連五凶猿也經主人延請,相繼入座。好在羊肉已先烤好,旁邊還煮有一大鍋現成的臘肉。土人得信,聽說肉多飯少,恰巧新收割的稻米剛剛燒好,準備要吃夜食,經主人一說,紛紛趕去,每家都熱騰騰送了些來,還未近前,先就聞得一股飯香。同來這班人性情大都粗野,主人勸客又勤,分頭往來款待,連人帶猿誰也不作客套,一頓大吃大喝,沒有一個停嘴,全都吃得高興到了極點。
宗德暗中察看,土人越來越多,先前四麵遙望的也都試探著湊將過來。除主人好似見過市麵,意在結納,當時並無所求而外,餘者連那少女小鳳都是帶著驚奇而又想要討好的意思,不由疑念漸消,暗忖這些人實在不差,就有所求也應幫他。忽見公遐笑指上下猿群說道:“愚夫婦雖不知諸位道長來曆姓名,也不敢冒失動問,但知諸位必是世外高人無疑。諸位來此飲酒,卻使同來許多猿道友旁觀向隅,當主人的問心難安,也於理不合。好在洞中藏酒還有一些,方才聽說除這五位白衣的道友而外,餘均吃素,暫時沒有下酒之物,但我也有法子,隻不知一共來了多少位?請說出來,我好作個打算。”宗德因那許多凶猿俱都嗜酒如命,隻為猿長老戒律精嚴,他們輩份又小,為數又多,主人口說無求,如其是真,更不便多擾人家,來時嚴令囑咐,不聽招呼不許近前。此時凶猿都作旁觀,看去都是饞涎欲滴,不敢開口,聞言立起騷動,紛紛交頭接耳,擠眉弄眼,知其貪酒已極。暗忖:一客不煩二主,這樣美酒難得見到,少時還想討上一壇與師父帶去,不如承他一個整情,等他開口再說,想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再說這些人實在是好,便是有什請求,為他費時出力也是心願。便笑答道:“我不料主人這樣情厚大方,雖是初見,料你夫婦必是好人,便這許多土人也無一不是天真善良。我們隱居在一高峰之上,師門法嚴,輕易不許離山遠出。住了多少年,西南山這麵竟隻十多年前來過一次,並且還是大風雪中無意經過,走的地方不多。沒想到除西山角那片人家田園之外,這裏也隱居得有好些土人。先當你夫婦外人新來,現在看出果是當地主人。師規嚴厲,雖不便輕易與你交往,業已擾你在先、既然藏有這多美酒,人更慷慨,我們也就不作客套了。他們俱都吃素,再有十壇足夠他們四百多個靈猿分用,這裏本有六七壇不曾打開,再加三壇如何?”
公遐料知連人帶猿均已結下好感,好生歡喜,表麵仍不露出。前聽虎女說過,洞中藏有雲老人在日所藏三十壇美酒,土人移居之後,又照老人所傳釀酒之法添了不少,日前本說西山事完運往香粟村,以作犒勞之用。一聽凶猿隻有四百多個,決用不完。知道小鳳方才所取多是土人新釀,隻自己所開小壇乃是陳酒。人坐定後,新舊並陳。對方讚不絕口,說是一樣芳冽醇美,不過陳酒更濃。內有兩人並還悄聲議論,想帶兩壇回去孝敬師長,無奈主人不要酬報,吃了再拿不好意思。當時裝未聽見,心早打好主意。聞言乘機笑答:“他們四百多位十壇大少,每位還不到兩斤。我看諸位道長都是洪量,酒乃花果所製,並非葷物,我意請諸位猿道友盡量,另送四壇乃是十年以上陳釀,請諸位道長自帶回山,以供閑來半醉之需如何?”宗德本來不好意思吃了再拿,打算由群猿中勻出兩壇,暗中帶了回去,正想別的好說,空壇無法還人,聞言越發高興。當時連人帶猿俱都喜極,下麵眾人紛紛歡謝,上下群猿也喜得抓耳搔腮,不住用猿語低嘯表示歡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