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遐夫婦等酒送到,一麵請猿群吃,故意朝小鳳道:“我們隻顧款待佳客,林中各種果品早已成熟,本定今日采摘,並備酒肉犒勞,也忘了招呼他們。此時猿道友們有酒無肴,不成敬意。快叫他們將果采來,分送猿道友,並供諸位道長醒酒之用吧。”小鳳會意,立時走向坡側大聲招呼,方才奉命守候的二十多個男女士人,立時拿了新編好的籃筐、刀剪長鉤相繼往崖後趕去。宗德不知對方故意使他承情之外還要生出歉意,又因虎女平日樣樣都要多藏備用,雲老人更有遠計,洞中所存酒肉甚多,土人事前均經指教,公遐夫婦雖非土人打扮,決不像是外麵新來的人,不露絲毫破綻。剛把疑雲盡掃,一聽土人要往林中采果,想起方才所為,不禁大驚,忙問:“崖後這片果林也是你們種的麼?”小鳳接口答道:“本是林中野生之物,但是以前無人修理,結果不佳,有的並還隻開空花,後經我們用了幾年心力,剪枝接種,時常加肥修理培養,才一年比一年好起來。不論哪一種果子都是又肥又大,又脆又甜,今天本定采果,吃不完的一半曬幹,一半釀酒,方才忘了,我們還有不少幹果和蜜脯呢。”說罷不等答話,便匆匆奔去。不多一會兒,便和幾個土人用木盤裝了許多幹果之類送來待客,放了一桌。
眾人業已酒足飯飽,越想越不好意思,宗德情知一時疏忽,以為荒林無人,未往隔崖查看,無意之中將人家有主之物采走二三百挑。因見果實味美,並還準備連夜采摘,全部運回洞去。這等舉動非但對不起主人,歸見師父也無法交代,又不敢說謊欺騙。主人如其有事相煩,用以交換也好,偏是一味殷勤,毫無所求。暗中留意,眾同門也曾幾次試探,均不露一絲口氣。越想越難處,忍不住便請公遐夫婦坐在一旁,笑間:“我知你夫婦和所有土人忠厚大方,這樣厚待我們,多少有點原故。實不相瞞,我們師規嚴厲,無故受人之惠回山無法交代。你如有事,隻管明言。照你們這樣為人,任多艱難之事,珍貴之物,我們均必照辦。就是被你引來也決無絲毫後悔。如其真個無事,慷慨至誠出於本心,也請你隨便想出一件難題或是要什東西,哪怕本門最珍貴的靈藥和自煉的刀劍均可答應,好使我們稍微盡心,免得回去之後師長見怪,你看如何?”正說之間,忽見兩個土人如飛馳來,滿麵憤激之容,把公遐喊至一旁,偷偷說了兩句。宗德耳目何等靈警,聽出來人說是山果大量被盜,並還毀損了百十株柿樹和別的果木。公遐不等說完便即禁止,悄說:“我們本用不了那許多,何況這些都是林中多年原生果樹無主之物,我們不過剪枝接種加點肥料,反正每年吃用不完,就算被人取走也是小事一段,何必這樣大驚小怪呢?”
雙方說時相隔頗遠,語聲又低,如換常人決聽不出,決非有心做作,使之聞之。想起那班凶猿性情暴戾,采了人家果子,還要把好好樹木毀去,如何對得起人?正在盤算,公遐業已遣走土人歸座,一字不提。宗德那麼機警老練的人竟忍不住問道:“方才來人可是說你們果樹失盜被毀麼?”公遐笑說:“自己來此沒有多年,林中果樹本是野生無主之物,誰發現都有份,此事常有,不足為奇,何況為數太多,我們吃用不完。近年方始曬幹釀酒,還往山外去換農具必須之物,所失不過十之二三,不值一談,方才道長盛意,要我說出願望,愚夫婦全家隱居深山,躬耕自給,實在無求於人,並非客氣。因見諸位道長世外高人,仗著同隱的弟兄姊妹耕獵勤勞,年有豐收,沒有官差惡人欺壓盤剝,積累日多,吃用不完。難得佳賓光臨,空穀足音,分隔仙凡,雖然不敢高攀交友,借此杯酒之敬稍接清光,已認作快事奇遇,本無別意。既然諸位道長師門法嚴,一介不苟,我急切間實想不出何事可求,但又不敢違命。我想諸位道長必是高明人物,又帶著這許多猿道友,無論多麼艱險的事均能辦到。現有一事奉煩:正麵山頂崖壁上生有幾十叢垂絲蘭,春秋兩開,此時正是移植之時。因那地方十分險滑高陡,花時五色繽紛,異香撲鼻,常人無法賞玩。欲請派上兩位猿道友,將這數十叢蘭花連根掘下,交與我們,移植低崖之上,以便和全山的人一同賞玩。愚夫婦固有愛蘭之癖,這類異種蘭葉又能醫治毒瘡,我們十分有用,隻是高居絕頂崖壁縫中,愚夫婦和小鳳還能走往近處,他們隻在開花時節偶有香風飄墮,看都無法看到,取那蘭葉更是艱難。如蒙相助,真比送我十鬥金沙還要感謝呢!”
宗德雖是人猿雜交而生的異種怪人,因乃父是個富家秀才,偶因遊山墮崖,被猿長老手下母猿擄去成婚。生後數歲,乃父思家心切,欺騙救過他命的猿妻,說是思親念家,回去三兩年再來山中團聚。哪知剛一到家便昧了良心另取妻妾,從此把猿妻拋下,以為對方不知他的住處,就此拉倒。事隔十年,猿妻忽然尋到,罵了他一頓,自將宗德帶走。這類母猿受猿長老多年訓練,均通人性,並會劍術。宗德又是人猿雜種,更得寵愛。入山之時年已十七,小時生長世家,人又聰明,染了乃父習氣,又讀過書。一聽對方所出題目這等風雅,並且設詞巧妙,看似一件不相幹的事,偏說得那麼重要,又非常人之力所能辦到,越發歡喜,忍不住輕輕拍了公遐兩下,笑說:“想不到深山之中竟有這樣雅人佳士。如非師門規條太嚴,由三年前起曾發一令,未滿年限不許與師門無關的人交往,我真舍不得你這兩個朋友呢!你這題目出得極好,暫時總算勉強可以交代,作為你是故意將我們引來,好移植那幾十叢蘭花以供醫藥之用;采果之事隻算一時疏忽,並非有心取人之物,也不妨事。但是我們心裏有數,尤其內中三壇美酒乃二三十年以上陳釀,看主人年紀不應有此,想必還有師長,我雖不便多問,但是此酒大有用處。好在我自到此隨時都在留心察看,非但主人好似無心巧遇,便這最好的三壇美酒也似無意之間搬了出來。如非我們看出封口泥團有異,酒壇的燒法明是兩樣,與新燒的酒壇不同,便內中幾壇陳酒也不一樣,幾乎被靈猿們無心吃掉。就這樣還先後糟蹋了兩壇:一是方才主人所剩隻吃了不到十分之一的那壇五角形的,一是最後群猿分飲的那壇有梅花瓣的。怪不得我們先在崖後相隔三四裏的果林中,便聞到酒香和花果奇香,後來走近,香氣越濃,方始尋來。否則休說常酒,便那十幾壇新酒也決沒有這樣香冽,酒之醇美更不必說。其實,主人的酒無不好到極點,新釀雖然香氣稍差,也全是花果香汁精液釀成,如非山中花果樹多,也不能到此完美地步。有好些話我不便說,今日真個承情太多,將來我想終有相逢之日,必有以報呢!”隨問公遐夫婦姓名,公遐毫不掩飾照實說了。
因覺這些道裝怪人雖非純正一流,性卻豪爽,沒有什麼奸詐惡習,上來尚還驕傲,接談一久便投了機,改了神態。隻為首宗德一人仿佛格外機警精細,聽那口氣也決非好惡一流,這類人如與結交,非但目前,便是將來也有用處,至少日後少去許多強敵。知其因那三十年陳酒心中不無懷疑,隻為他自不肯明言來曆,也就不便向人盤問,這等存心便通情理,於是故意借話引話,索性把身世說了一個大概,隻隱起入山年月和安樂洞虎女開荒各節,連林蓉乃惡霸家中逃出的患難夫妻,至今還有對頭,都隱隱約約露了一點。關於藏酒之事也明言師長所釀,早已隱居他處,不在洞中,否則必出見客。好在雲老人是自己的師叔,也不算是騙他。宗德等看出主人辭色誠懇,隨口而答,絲毫不像虛假。林蓉、小鳳又在一旁隨時插口說上兩句,也都相合。不知對方別有深意,本來無須說謊,真假相混;假的隻是事前一些準備,並無虛情虛語,自然看不出來,越發深信不疑,時候越久越投機。這班怪人量大而豪,凶猿更是到手就吃,各照宗德所說,拿飯碗當酒杯,幾十個分一隊,轉眼就光,吃得都快。等到吃完,興盡作別。雲霧恰巧開了一些,剛沉西的斜陽由輕雲淡霧中返照過來,雖似千層絳沙裹著一個大火輪,沒有平日那麼光芒萬道,比起方才初吃酒時天反亮了一些。
公遐等三人知那桐柏山五惡不久來犯,不願先被這批怪人撞上,也就不再堅留。事前卻借小鳳提議:當日天色陰沉,把采果之事改在天晴之後,先讓大家犒勞酒足飯飽,同往崖那麵打獵。林蓉並還故意推說野獸均被猿道友們驚走,此行徒勞,不如改日再去。小鳳故意撒嬌力請,先來那兩個道裝怪人雖未肯說名姓,對於主人最是好感。見小鳳年幼天真,又生得那麼嬌美靈秀,心頗歡喜,看出公遐夫婦愛她,別時見雙方爭論,忽然插口笑說:“小姑娘想打獵隻管前往,包你三人不會撲空,打得大群野味如何?”三人自然明白對方打算暗助,故作不解,仿佛小鳳磨纏不已,勉強答應,並還約了十幾個年輕土人一同前往。崖頂蘭花早由那身著白色短裝的五猿連根拔下,絲毫未傷,賓主雙方就此分別。公遐夫婦知道這班怪人和凶猿都和鬼靈精一樣,難免還要分出兩個暗中窺探。人去之後,先命土人將方才多煮熟的臘肉野味切出,作為正式犒勞大吃一頓。隻說這些道長奇怪,這許多靈猿怎會這樣聽話?內中五個竟生得和人一樣,當作奇談互相議論,不提仇敵一字,也不說什別的。匆匆吃完,天色已近黃昏,好在事前早就囑咐,誰也不許多說多問,一聲說走,便選了十幾個壯士,帶了兵刃暗器越崖而過,假裝行獵,往兩山中部迎上前去,宗德等所行也是這一麵,事前問出過崖之後便往東北角上尋覓山果,再三勸他當地采摘,均不肯聽。不是主人力說,連先前所采也要退回。林蓉料定這班怪人雖不越過前麵絕壑,聽那口氣,非但暗中必有人要跟來,並還要命猿群代將野獸趕往行獵之處。此去如遇敵人再好沒有。一行十餘人越過絕壑之後,算計西山賊黨必有一路要由當地經過,乘著斜日黃昏,把人分成兩隊,借著打獵暗中窺探,並命幾個壯士拿了燈筒登高遙望,稍現敵蹤立發信號,以便分頭趕上,照師父所說行事。剛剛分配停當,眼看天色暗了下來,麵前林野中忽有各種野獸出現,知是先走怪人所為。此時裝得越像越好,還可借以誘敵。一路追飛逐走,轉眼之間便打到了兩鹿一兔和一隻野豬。正在故意歡呼,心情卻是緊張己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