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鳴也沒有開頭,誰也不知道夜裏是哪隻小蟲發出的第一聲鳴唱。它們的鳴唱織體晶瑩,比星星散落得更遠,好像流星們相互呼喊。我覺得流星那麼突然地栽到一個地方,一定會傳來呼救聲,隻是聲音要經過億萬光年才傳到我們N輩孫子們的耳邊。那我們為什麼聽不到億萬光年之前流星的尖叫呢?可能人的生命太短,連一聲流星聲還沒聽到就過去了。這樣,剛好可以把蟲鳴當作群星(含流星)的呼喊。
箕坐山野,閉上眼睛聽蟲的鳴唱,感覺蟲鳴如電脈衝在示波儀裏長短竄動,如同大地的心電圖,又像草芽從土裏鑽出,還像一張大網把夜罩住,蟲子從網裏往外鑽。睜開眼,四野空曠,平安無事,而山野則是華縱的別稱。夜晚,天像玻璃碗一樣空靈盈餘,大地的絢爛全被黑暗收藏,唯一收不走的是這些晶瑩的蟲鳴。它們讓大地鋪滿了鑽石,天亮時跟露水一起消失。
燃燈人
那些銅碗亮了,從裏麵亮,像菩薩手攏一朵蓮花。蓮花撲撲跳,湧出紅的花、桔黃的花。銅碗對著燈芯笑,轉圈兒看火苗的頭頂和火苗的腰。一念長於千古,佛燈融化了時光。
燃燈人緩緩走過來,點亮燈,一盞一盞。酥油撚子遇火露出一張紅通通的臉,它見到了熟悉的燃燈人。燃燈人的皺紋也像蓮花瓣,額頭三道紋代表水,智慧海上蓮花漸次開。他的瞳孔回映兩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與燈對視。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無。佛超越了苦,自然無所謂樂與不樂。樂比苦更短暫,短暫就不要執著了,執也著不到手裏。人手心的皺紋比臉上更多,手心從小就有皺紋。它抓東抓西,什麼也抓不住。攤開手,是讓上天看到你什麼也沒有,天給你一些寧靜。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頭的香,鑽進鼻孔裏還往裏鑽,一直趴到骨頭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燒中混合了空氣,似曇花開放在木魚的敲擊中。雪白的大曇花開在夜裏,密集的花瓣擠出一張張臉看世界。世界不結實,轉瞬變幻。曇花比時間走得更早,剛綻放就招回了花瓣,它們對周遭隻看了一眼。一眼就夠了,萬物越看越虛幻,第一眼最真實,後來所見,早已不是它了。所謂六根,眼最欺人。
燃燈的人早晚各走幾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盞燈亮。他的臉被佛燈照亮一萬遍,如同過了生生世世。海潮聲傳過來,那是螺號伴隨誦經之音。你感覺聲音真是一道波,沒見到風,波卻撲到臉上,從汗毛眼鑽進心裏,到心裏又去什麼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語和巴利語的經文像聽過,記不住多少年前聽過,也許是在一千年前。經所說非意,而為義。而“義”也不可詳解,頂算從耳朵往心裏放一塊玉,讓熱辣的心涼快一下。喇嘛閉目誦經,他們誦一模一樣的經文,為什麼呢?盞盞酥油燈在佛前開成一個花池,夜色是無邊的海,露出燈盞的島。燈的島把花開出來,照亮一張張寧靜的臉。臉們本來追求物質,可是物質不堅固乃至不存在,轉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對來世的鋪墊。此世之人誰都沒見過來世,證明不了來世,來世未必比此世好。盼來世沒有農藥和謊言,沒有Pm2.5和隱瞞,沒有戶口和拆遷,有沒有錢都算好世道。油燈照不幹臉上的淚痕,油燈讓心駐在一小朵跳動的火苗上。火苗像開口說話,欲言又止,像不說了。眾所周知,佛燈跟誰都沒說過話。
燈慢慢跳著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燈影。燈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個消息。佛燈開的花,蒙古語叫“卓拉”,多好的詞語。走到燈前,跟卓拉相見是幸運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燈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張合影。
桑園的事情
櫻桃是彎彎的手指
夜雨之後,紅磚通道在桑園格外觸目。磚是老磚,被光陰蝕出孔眼,製成硯一定發墨。幾株青草,沿磚縫蓬張,把紅磚間隔成一個個小網球場。那些草在風裏招展腰肢,俯首讚歎被雨水耐心刷了一夜的磚道的清潔。
我蹲在磚道旁,拂下青草的露水,洗手擦臉。過一會兒,瓢蟲、螞蟻要來這裏散步,這是一條假日皇冠大道。
小時候,我也砌過一條青磚的通道在平房的院子。
我家住的地方原來有地藏王燕薩廟,文革時拆了,磚積如山,為通道材料。從紅鬆的障子到屋門口隻有幾步。我把障子讓改了,使之距門遠,可砌通道。雖然當時我隻有十歲,竟懂得兩大美學道理,一是看出青磚宜於發思古之幽情,二是把通道砌出兩個漫彎,製造曲徑。但我爸爸不按“曲徑”走,幾步直抵家門。
這條通道花了半個月時間弄成,路麵並非平鋪,有各種錯落的形狀。它與院裏的櫻桃樹以及屋簷下的燕子巢構成與外界恍如隔世的情調。櫻桃樹削長的葉子,似美人的眉,倘有風,又簌簌如鏢。燕子每日從巢裏飛去來兮,雨天尤勤。它那優雅的俯衝,常令人感到燕子徑直衝向我家紅箱子頂上的鏡框上。磚道渾穆,尤其在古銅的夕陽斜罩於我家的煙囪和窗戶時,灰磚上酒滿被樹枝篩碎的金光,寧靜從我家向四外擴散。櫻桃從樹上探出頭,像一根根彎曲的手指。
這些使我得意,以為距藝術不遠。但我父親對此無動於衷。他上班時臉色蒼白,腳步踉蹌著。後來他被關押在單位,開始由我媽送飯,後來我送。那時,常常傳來消息,說有人從大煙囪跳下、上吊或觸壁而死。每天傍晚,我坐在清靜的通道旁等母親下班。從她進院的表情,我就知道父親是否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