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見到了晚霞,在市府廣場的草地上方,那裏的樓群退讓躲閃,露出一塊曠遠的天空,讓行人看到了霞舞。當時我陪女兒從二經街補課回來。我對孩子說,你看。她眺望一眼,複埋頭騎車,大概還想著課程。
石頭上漂桃花
走著走著,樹林被一段河岸截開了,凍土的下麵是一條河流。不知道結凍的河是否還可以叫河流,它至少不流了。
於是我在河上走,好像是一個神仙。河上是起伏的冰,乳白色,像裏麵充進了氣。河水在奔流中被凍在當下。
這些微微起伏的凍結的河水,如雕塑、如中了魔法、好像等待過路人拯救。
我摸這些冰,心想我救不了你,比我厲害的人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隻有春天。我在冰麵上打了一個滾,因為我從未在河的浪尖上打過滾,聊複爾爾,表示曾在水尖浪過一回。
摸這些冰的波濤,摸不出波濤來自哪裏,卻在這兒凍住了。想這些水在夏日的情形,我心裏真的流過一片柔情,像想一些朋友。那些水,夏日和秋天從水草的木梳齒裏鑽過,身體的前前後後有小魚小蝦。泥色脊背的小魚像枯葉,又會扭動跳舞。水鳥在密密的蘆葦裏鳴啼,像拈一片葉子吹奏。
凍在這兒的水從哪兒來?它們心裏一定急著呢。這比火車晚點更晚,一凍就是四五個月。冰眼睜睜看岸上的泥土結霜之後飄雪,鴻雁結隊唱著歌去了南方,而它們被凍在這裏。凍又是什麼呢?物理學家攝爾西斯說,假設在一個大氣壓的條件下,零度為水的結冰點,沸點就是一百度,此為攝氏度的由來。這跟什麼都沒說一樣。結冰是老天爺讓河水歇歇,歇半年也不算多,河水從春到秋唱歌、灌溉、發脾氣。河水比任何東西都具有多動症的傾向,對重力定律超常敏感。水有平衡癖,稍微不平都要動一下。當年毛澤東、林彪把外出旅行也叫“動一下”。他們不用水,用專列和三叉戟飛機。水動一下,波瀾無盡,宛如人的念頭,一念帶起一念,無休止。
河結了冰之後,把兩岸撐寬了。這麼多水存在這裏,種地的人心裏踏實。一個河北人對我說,河北省的河都斷流了。
我說河北省需要改一下省名,叫北省就可以了,不必帶河字。北省人民政府,北省水利局。河南如果還有河,繼續叫河南。
這些冰是從西邊來的趕集的人,夏天還是河,是密不可分的水。它們來自山裏的泉,來自林間的溪流,來自屋簷的雨水。這些水從偏僻的角落流進河道跟唐僧從西天取來佛經差不多。有無數閑散的水夢想變成河,進而流入大海。
海是每一滴水的夢想,如果允許水有夢想的話。
水的經曆比人所知道的更複雜。人從河邊掬一捧水飲下,水從腸道進入血液。從主動脈流入到微細毛管,走過的路比迷宮更複雜,之後進入靜脈。大部分水從腎髒離開人體,又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陽光下蒸發到雲彩上,再化為雨,後來不知落在什麼地方。有可能落在鐵匠爐的火炭上重新被蒸發,有可能落入河水裏,河帶著水走。如果水的啟程太晚,就被凍在這裏,像石頭。春天,這些石頭化了,上邊漂桃花。
石屋是山峰的羊群
山巔的夜色比平地薄,也許離星星近,夜被銀河的光稀釋了。腳下的石板仍清晰,縫隙像墨勾的線。樹上的柿子深灰色,灌木如國畫堆起來的焦墨,石板路留白,斜著通往上麵的屋舍。太行山白天黑夜都像水墨。陽光下,危崖千丈是皴法,大筆皴出石壁和懸鬆。入夜,山村如暈染,紙上留了更多的水分。石屋石牆的棱角顯出柔和輪廓,這是淡墨一遍一遍染的,樹用焦墨拉一下就可以了。我在下石壕村轉悠時腦子想這些話,好像我是個畫家。然而我不懂繪畫,借國畫技法狀眼前所見,說個意思。
夜空上,星星大又亮,一部分星星被山峰擋住。走幾步路,星星從山後冒出來,它們好像在旋轉。這麼大的星星如白錫做的鈴鐺,本該掛在天馬脖子上,如今藏在了太行山的身後。我暗想,即使最小的一個星星掉下來,落在山上,也會叮叮當當響一晚上。
坐在木墩遠望,天黑什麼都看不清了。山巒剛才在紅和藍的天幕下凸現輪廓,眼下色彩盡了,山退隱。僅存一點光線時,霧(實為雲海)從山穀洶湧地擠過來,擠進村顯得薄了,趕不上蒸饅頭大鍋的白氣密集。霧呆一會跑了,可能嫌村裏太靜。村裏的石屋構造樸拙,一排房子在山的襯托下顯得小,隻是人手堆起的一處居所,山是老人。石屋如同山峰放牧的一群白羊。
村民從我身邊走過去,去村口的大石亭。石亭能裝十桌人吃飯,四麵見山,亮著紅燈籠。山村靜久了,多亮一盞燈、多一個人大聲說話,就添了熱鬧,何況石亭亮起十幾盞燈籠,紅紗官燈。從身邊走過的是婦女和老人,這個村和中國所有村莊一樣失去了年輕人,他們離開土地去了水泥地,遭長途顛簸和出租房的罪,賺現金。中國沒那麼多耕地讓他們耕種。燈光下,婦女和老人站在家門口向外張望,越顯出房屋院落的寥落。村裏大部分兒童去山下學校讀書。東奔西跑的精靈不在家,村裏更靜了。石亭的紅燈籠一亮,村民的心活了,來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