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抓不住一滴水,更沒辦法用手捧著水走過千萬裏。水愛自由,它不想成為人的裝飾或附庸。但人們身上有水。血液中99%的成分是水。這些水裏攜帶著人賴以生存的氧氣,含著把水變紅的血紅細胞。血水運送人體的養料和廢料。而人體細胞內有更多的水。水做的女人是紅樓夢的說法,水做的人是上帝的說法。我們生活在身體的水中。但我們還是不像水,像我們自己。
蘇 醒
沈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已經是11月末了。人們換上羽絨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麵上滑行,一如狐步。這時,草們——包括散草和草坪裏優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裏。再見到你們,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對草說。
有時候,陽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後的第三天,陽光大力而出,何止於暖意融融,它們鼓足了馬力傾泄在雪上。仿佛太陽不想過冬天了,冬天沒意思。雪隻好大忙,一層層塌陷著,安排小溝小渠把水流出去。屋簷滴滴噠噠。大街變為醒目的黑色,人們抱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肮髒的冰激淩式的雪泥裏,上班或幹其他什麼。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們蘇醒過來。它們剛要被凍死,就被陽光大佬搶救過來。或者說,它們在雪被窩裏才做了一個夢,被刺眼的陽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還挺拔,葉片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們破啼為笑時睫毛掛的淚花。
大雪剛來,土地原本沒有凍透,還在呼吸,為草暖腳,往它們臉上吹氣。那麼雪一融化,就像在遊戲中你把一個藏著許多孩子的被單突然掀開,它們笑著喧嘩而出。大搖大擺地走在屋簷下麵,磚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來,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謙卑。草在此刻卻傲慢而美麗,像身上掛著許多珠寶跳舞的康巴漢子。
最主要的——我覺得草們,至少是我家屋簷下的草——像我一樣愚蠢,它們以為春天來了。它們儀態的嬌羞與庸倦,和春天時分一模一樣。我指著手上的日曆表告訴它們,有沒有搞錯,還沒到12月,怎麼會是春天?草,要不怎麼說它們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為春天到了。
你聽到河水的聲音了嗎?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嗎?
我還是很感動。我覺得我對自己的生命的看法沒有像草那樣珍惜與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說每個小時都旺盛著。死根本不會是生的敵人。那幾天,沈陽真是美麗極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間,一叢叢草葉像水窪一樣捧著鮮綠。而我,騎自行車吹著口哨檢閱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們的夢境裏麵。
太陽在冰上取暖
雪後的寂寞無可言說。
如果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頂的雪依然安然如故。遠看,錯落著一張張信箋,這是冬天給小城的第一份白皮書。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腫到了既不能舉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鮮豔別致卻如花瓣紛繁開放。當一個孩子赤手捧一隻雪球向你展示的時候,他的笑臉純真粲然,他的雙手也被凍得紅潤光潔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顯出黑色,掌心上存著一汪雪水,有些渾濁,透過它仍看得清皮膚的紋路。
孩子站在雪地,為手裏捧著的雪而微笑。這的確值得歡笑,遊戲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過雪與上帝建立了聯係。
在冬日的陽光上,最上層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凍成冰殼,罩在馬路上。這時的行人雙腿直視舉步之處,許多人因此改掉了喜於馬路遍覽女人的習慣。如果哪個人腳底一滑,手臂總要在空中揮舞幾下,決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後摔倒,胳膊向後劃如仰泳者。向前倒屬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腳一滑,雙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裏熱呼呼的,這不是舞蹈“敬愛的毛主席”嗎?君不見,當唱到“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深沉有力地)要對您講(昂—昂)”之時,雙手攥拳向右上方鬆開前送,頭亦微擺,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屬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傳染性。比如離你不遠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勢摔在地上。預防導致不平衡。
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爾納克寫的“馬路濕漉,房頂融雪/太陽在冰上取暖”。
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陽光,是桔紅色的,在南國看不到。
烏鴉站在秋天的大地上
從格日僧往東,一直到新蘇莫,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霧八九點鍾才散盡,牛毛黃的荒草被雨澆過,貼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線的霧嵐裏,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變得靜悄悄,像在幫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裏?雨水去了哪裏?野鴨子和像踩一雙滑雪板飛翔的蓑羽鶴都無影蹤。大地失去了這麼多的東西,勢必要閉上眼睛想一想。
烏鴉第一個闖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沒有人,它們也“呱呱”叫著,聽取從遠處傳過來的回聲。仔細辨析,烏鴉們叫得短促,是半句話,等待別的烏鴉來接續,咕——呱。像說相聲有捧有逗,嗯啊那是。它們的音長,剛好跟扇動翅膀的頻率符合,也像借力。過一會兒,烏鴉站在了泥褐色、帶著白霜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