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霧散了,或者說霧退到對麵的山峰。山峰開始一點點清晰,筆陡的石壁白堊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長出蒼鬆。蒼鬆沉黑,成了懸崖的冠冕。霧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腳下雲海仍是見不到底的深穀,太行山更顯雄峻超拔。有人說一座山是一處關,太行是萬壑千關,隻有雲海相伴。雲海上麵藏著一個小山村,牽牛花在石牆上悄悄伸出蔓絲,棗在霧裏微紅,雨水洗幹淨石碾溝槽的米糠,樹葉緩緩往下滴水……鄉 村
“鄉村裏倉房的大門打開了,準備好一切\收獲時候的幹草載上了緩緩拖曳著的大車\明澈的陽光,照耀在交相映襯的銀灰色和綠色上\滿抱滿抱的幹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這是瓦爾特·惠特曼的詩(楚圖南譯),每次讀到這裏,我都急於披衣穿鞋,到門口去迎這樣一輛大車。
鄉村的豐饒與芳草,被這樣一輛大車滿載著,搖搖晃晃而來。所有的譬喻,在這兒都可以成為現實,節日、早晨、露水、星星、父兄、故鄉,它們都是可以“滿抱滿抱”的,不會使喜歡這些詞語的人失望。
我是一個在城裏長大的人,但無比喜歡鄉村。我常常為別人指我為“一個在鄉下長大的人”而感到寬慰,仿佛又呼吸到了幹草的甜蜜的香氣,頭上曾經頂過無數的星星。
我認識一些人,在鄉村長大卻急於批評鄉村。他們為貧窮而可恥,為自己童年沒有上過幼兒園而羞愧,貧窮固然可恥,但光著腳在田野裏奔跑,不比在狗屁幼兒園更益智更快樂嗎?在鄉下的河邊,雙腳踩在像鏡子一樣平滑的泥上,十趾用力,河泥像牙膏一樣從趾縫清涼細膩湧出,豈不比在幼兒園背著手念“b/p/m/f”更高級嗎?
鄉村可以改變人生。我驚異於兩年的知青生活對我的顛覆性改變。這樣的改變在開始並沒有顯示出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鄉村”像一個次第發布指令的基因程序一樣,越來越使我為一個標準的文本。從照片上看,我的身態骨架,包括表情都像一個北方的農民,好像手裏已經習慣拿著鐮刀或趕車的鞭子。而堅忍、吃苦、好胃口以及頑固的幽默,也由鄉村深深地浸入我的骨子裏,這使我在今天無論遭遇怎樣的蹇促,還都能夠忍下去,並保持明淨的心境。我感謝鄉村接納了我這個孩子。
有人認為知青懷想鄉村是一種矯情,是貴族式的淺薄地歌頌田園風光以裝點無聊的生活。對我來說並非如此。我不知道是否每一個知青都在內心默想過鄉村的土地。對知青來說,苦役無異於噩夢。我在鄉村經曆過的生理上的苦楚,到今天仍然是唯一的。在夏日正午近四十度的高溫下耪地,人變成了一個剛剛能呼吸、能機械移動的動物,腦子裏一片空白。而冬季的寒風可以把人臉凍得用手一碰就是一道血口子。然而我還是懷念鄉村。當我在電視裏看到農人到糧站排隊賣糧的表情,我同時憶起了糧站周圍莊稼發出的氣息,那是葉子寬大的玉米的氣息,比草多一些甜味,比河流又多出一些土氣。在夜裏,在蛙鳴和蚰蚰的歌唱中,這些氣味會和落日、馬糞與炊煙融合在一起,變成令人難忘的甜蜜而憂傷的印象,久存心底。
農人言語簡淨,一語多頭,透著十足的幽默和狡黠。使人感到寬調中的曲迂,如饗享村民的宴筵一樣。你感到他們的語言中具有永遠學習不盡的豐富雋永,意味深長。聽他們說話,像走在鄉村大道上,像一路覽閱草尖上的露珠、高梁穗瑪瑙般的密集、白楊樹的樸素和渠水的清涼一樣。
鄉村無盡,隻有上帝能夠創造鄉村,而人類創造了城市。雖然蟄居城市多年,我始終沒有聞到鄉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裏的氣味,聞不到烏米、烤馬鈴薯、井水的味道。而我下鄉那個大隊米麵加工廠那頭小毛驢發出的親切的噴嚏聲,也是近二十年來我在人群當中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鄉村片斷
人跟人比,比的是名譽地位。人跟樹比比啥呢?樹沉默、天真、甘於卑下。樹柔軟、堅硬、敢於腐爛而不留一絲痕跡。樹把普照大地的陽光保存起來,變為綠葉還給大地。樹是青草、昆蟲和小鳥的家。樹落葉毫不悲傷,第二年把新葉舉在頭頂。樹是水的花園,樹永遠在生長。
人如果活得像樹那樣,人人身上都有清香。
幸福?好多年前,沒人說這個詞。它在心裏悄悄藏著,在字典裏白白躺著。那些年,幸福這個詞軟弱,比盆景長得還慢,更不用說開花結果。現在幸福跟人們招手了。可它是什麼?是吃的,穿的,是不挨欺負,是高興,是打麻將光贏不輸,是車,是房子,是沒完沒了的欲望嗎?幸福是一輩子拉不完的單子?可能幸福沒那麼多,可能它是個找也找不到的東西。找吧,每個人的幸福可能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