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雨中穿越森林(1)(1 / 3)

大雨把石子路麵砸得啪啪響。

進森林裏,這聲音變成細密的沙沙聲。

樹用每一片葉子承接雨水,

水從葉子流向細枝和粗枝,

順樹幹淌入地麵。

地麵晃動樹根似的溪流,

匆忙拐彎、彙合,藏進低窪的草叢。

屋頂的夜

夜是什麼?首先它不是一個對時間的描述。時間是穿過夜與晝的釺子,既不是日,也不是夜。夜是光線缺席?也不是。人們所說的光指太陽光,它隻是光的一種。夜裏亮起一盞燈,照亮牆壁和書本上的字。但夜還在,燈光攆不走夜。

夜像太陽和露水,每夜來到人們身旁,來到草的身上,站在大路兩邊。夜色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手摸不到夜的身體,夜在人的眼裏像漆黑的金絲絨,像山巒,像典雅的霧。

月亮從東山俯瞰山路,夜藏在鵝卵石和樹幹的背後。夜沒有影子。煙囪和院牆的影子是月亮的隨從。無月之夜,夜把絲線纏在每一根樹枝上,讓黃花和藍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讓人感到狗看東西的局限——狗的視網膜看不到彩色。夜站在山坡,跟鬆樹並排站立,看公路睡眠的表情。

夜沒在河裏,夜進入不了水。夜看見無數大河在峽穀奔跑,像一條條寬闊的道路,且平坦。河水沒被夜色染黑,不像草和樹,它們每一夜都穿上夜送來的睡衣。

喜歡夜的不光是小偷,還有貓和貓頭鷹。貓在夜裏走路舒服,毫不費力地上房和上樹。夜對貓頭鷹來說是巨大的遊泳池,被染成黑色的空氣是池裏的水。貓頭鷹每夜遊過十幾個街道,體驗有氧運動。

有幾次,我後半夜在大街上走,遇到了更多的夜。它們站在玻璃幕牆的大廈的邊上,趴在沒竣工的樓房窗台上向外望。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麵,潛伏著夜的碎末。我在馬路中央的雙黃線上行走,誰都沒走過。我大聲唱歌並朗誦,沒人阻止你,路燈躬身聆聽。我說——夜!叫上去像是——耶!再說一遍夜還像耶。在這麼好的夜裏人們為什麼執迷不悟,鑽進被窩裏睡覺呢?

昨晚,夜來自一個未知的地方。那個地方如此之大,可以裝下密密麻麻的夜。黎明前,夜悄無聲息地撤離,幹脆利落,沒給白天留下哪怕一小片條縷。它們撤退以吸鐵石的方法集結,所有的夜被吸入一個折疊的口袋。

夜站在屋頂,像一層莊稼,風吹不散,它們認得每一片瓦。夜在瓦的下麵作上記號,第二天看一下有沒有蟲子爬過。

鑽入屋子裏的夜安靜,能忍受鼾聲和難聞的酸菜味,它們在床上、桌上隨便睡下,熟悉人的氣息。外麵的夜高大,監管著每一顆星星的位置,校正星座與地麵的數據。

夜在哪裏休息?綿綿不斷的夜趴在花朵下麵和向日葵臉盤子上打盹。夜走過晝的日光走過的所有路。夜知道所謂人生曆史與時間的背麵都貼著一個標簽,上麵寫著:“夜”。夜比晝更享有恒久。

霧散了,樹葉滴水

淩晨醒來,是因為屋裏進了霧。昨晚睡覺我敞著門,聽雨聲,讓雨製造的“負氧離子”進屋來,這東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厲害。

我住的這個石屋位於太行山百丈懸崖上麵的下石壕村,坐車穿行鑿崖公路幾十裏而後到達,轄屬山西省平順縣。

山村奇靜,我不知這裏為什麼沒有公雞。村裏的勞動力都下山打工去了,公雞也下山了嗎?日月升降無聲,白霧來去也無聲,這裏隻有雨聲。昨夜有雨,敞門入睡如同聽到一場雨在太行山頂的音樂會。其實雨也無聲,人聽不到雨絲劃過空氣的聲音。耳邊是雨敲擊柿子樹葉與核桃樹葉的刷刷聲,前一撥雨才落腳,後一撥雨又來了,雨水從屋簷滴在青石板上響聲清脆。我仔細聽其它“樂器”的奏鳴——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戶的塑料布上,灑在菠菜葉上混成交響,落在門口的沙子裏無聲。

入睡後,一覺醒來窗欞微微泛白,我先回憶這是哪兒。每次出門睡醒時先回憶自己到了哪兒,也有回憶不起來的,起身到窗邊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處,在德國就是這樣。看外邊,雨停了,屋裏進了霧,怪不得被子泛潮。床邊的霧約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頭櫃的衣服還疊在那裏。我大喜,吾榻擁雲,有成仙跡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霧氣繚繞,證明成仙並非自吹,照片在這兒——但我獨宿,沒人給我拍,可見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步入霧的世界。霧橫著飄,一塊塊有鍋蓋或棉被大,相互牽扯,懸地二尺半,照顧你看清腳下的石板路。

在村裏走,迎麵來人從霧裏現身,如有扛刀的壞人來到,近前三五米從霧裏出現,人想跑也來不及了。這裏沒壞人,都是好人,他們樸訥醇厚。早上吃飯,四五個老鄉拿著房客丟失的手機錢包送過來,房客瞪大眼睛感謝,說你們拾金不昧啊。老鄉不以為然,他們在心裏說,誰的就是誰的。

從霧中淡入的不光有人還有樹,樹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雨早停了,但樹葉還滴水。霧的分子在溜光的樹葉上呆不住,索性化為水打滑梯落到樹根下。蘋果和棗在霧裏現身,它們紅得不一樣。蘋果紫綠相間,棗鮮豔。拇指蓋大的棗在白霧裏鮮豔,像樹上掛的紅寶石。

村裏的建築全係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後黝黑反光,三個石碾子並列。到秋天,村婦在碾子旁碾穀說笑,是熱鬧地方。屋頂的石片白光錯落,野草在石縫搖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澆黑的石牆垂下桃形的牽牛花葉子,綠得鮮嫩。帶絨毛的花蔓依在石頭上,如嬰兒偎在祖父身邊。可惜牽牛還沒開花,喇叭花如開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會有多搶眼。人們說心想事成,有時會靈驗。再走幾步,在牆頭上見到一隻大南瓜,它的橙紅,比喇叭花和紅燈籠還明亮。南瓜像一百個桔子堆成的果籃,隻是外皮有幾道綠痕。南瓜擺在這裏,仿佛是為了美術的需要,掃去石屋的滄桑氣,讓霧不顯得悶。